原告們都沒請律師。


    他們都是善於滔滔雄辯的人物,我想他們不請律師是不值得包括法官們在內的所有人奇怪的。


    首先站起來闡述起訴理由的是歐?亨利,他沒讀起訴狀。


    他說,《警察與讚美詩》是他短篇小說中的名篇……


    那篇短篇小說我在小學四五年級時就讀過了,記憶猶新,內容是——流浪漢在聖誕之夜無家可歸,饑寒交迫。於是他想到了監獄,監獄的四麵石牆起碼可以擋住威脅到他生命的寒冷。而且,聖誕之夜,連犯人們也是有一頓簡單聖餐可享的。可怎麽才能入獄呢?隻有犯罪。又於是,將他凍得瑟瑟發抖的寒冷,加上對一頓簡單聖餐的迫切需要,促使他撿起一塊石頭猛砸商店的櫥窗。


    警察出現了,他如願以償了。


    那時他無比虔誠地感激上帝,在心中默默唱起了讚美詩……


    歐?享利特紳士範兒地指出——某年某月某日,中國的某一份報,報導了這樣一件事:在北京火車站的廣場上,有一七十餘歲的老漢,也同樣為了達到入獄之目的,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搶一位年輕女士的挎包。那老漢的親身體驗告訴他——監獄,起碼他曾被關押過的一所監獄中的吃住條件,比他曾住過的一處養老院裏的吃住條件強多了。而且對於他這把年紀的無依無靠的獨身老人是免費的。那麽,他每月200元的社會養老救濟金可以省下做零花錢。故當法官僅判他兩年刑期時,他極為失望,當庭大叫:“判得太輕了!俺請求判得重一些,最好判俺終身監禁!”


    “先生們、女士們,”——歐?享利激動了,看去甚至有些憤慨了,“情節如此雷同,這難道還不是公然剽竊嗎?但是在世界迄今為止的剽竊案例中,用現實生活來基本上複製小說內容的現象,據我所知這還是第一次,這簡直是對文學的褻瀆!是可忍,孰不可忍?關鍵是,還沒想到上帝!心裏也沒唱讚美詩!法官先生,讚美詩是我那一篇傳世短篇的最體現創作智慧的一點,而它不但被剽竊了,還將體現作家極高創作智慧的這一點刪掉了!為什麽要刪?為什麽?這一刪,我的傳世名篇被中國的現實生活平庸化了,而這對我的作家聲譽造成了非常嚴重的負麵影響……”


    他接著指出——他的另一短篇佳作《肥皂》也被中國的現實社會生活剽竊了。


    《肥皂》的內容是——身為大富翁的肥皂商,與是大學生的兒子爭論:金錢能買到愛情嗎?


    兒子輕蔑地說:不能!


    父親淡淡一笑:那麽讓事實來證明。


    兒子不快的是——所愛的姑娘當天就要搭乘飛機去往另一座城市了,可他還沒有足夠的時間從容地而不是唐突地向姑娘示愛。


    所幸在他陪那姑娘去往機場的路上發生了交通堵塞。一堵就是兩個多小時,小夥子在計程車裏收穫了愛情——但交通堵塞是他父親花了一大筆錢僱人製造的。


    法官問:尊敬的歐?享利先生,您想通過《肥皂》傳達什麽創作意圖?


    歐?享利:資本主義製度之下,金錢萬能。但我的創作思想是批判性的!


    法官:本法官對您的第二項指控予以駁回。您太不了解我們中國了。在我們中國,老早老早就流傳“有錢能使鬼推磨”的說法了。我猜測得到,您其實想要指出,我們中國當下社會中一切證明金錢萬能的現象,都是從《肥皂》中剽竊來的是吧?但您真的大錯特錯了。倒是您的《肥皂》有剽竊了我們中國人自古以來普遍的金錢觀的嫌疑。本法官認為,您最好對我的駁回表示明智的接受,否則,您也許會被以“剽竊中國當代主流金錢觀”的罪名遭到反訴……


    美國短篇小說之父怔愣良久,聳聳肩,嘟囔一句我聽不到的話,悻悻地坐下了。


    緊接著站起來的是一臉正氣、雙目炯炯的雨果。我還沒來得及轉換傾聽頻道,雨果已用他那在公眾前一向莊嚴又洪亮的聲音開始陳述;他說:“法官先生,旁聽席上的諸位,我相信你們大多數人都聽到過冉?阿讓這個名字。在我的代表作之一《悲慘世界》中,他由於特別飢餓而偷了一個麵包,而成為不幸的長期服苦役的人。請允許我強調,我說他是‘服苦役的人’,並沒說他是‘服苦役的犯人’。雖然,在我的筆下,也明明是將他寫成‘苦役犯’的。但那是我從自己終生恪守的人道主義立場移位於沒有同情心之人的立場來看待他的,以便更利於提示他們為什麽沒有同情心。因飢餓難忍而偷一個麵包,與貪汙、與由於情場嫉恨而殺人,是完全不能同日而語的。我親愛的冉?阿讓,他一度成為深受百姓愛戴的白德勞先生,並且後來成為不穿教袍的麥裏哀主教式的人性溫暖的人物。可在中國,你們不但通過現實一次次剽竊我偉大的構思,而且玷汙那構思!你們使貪汙犯成為一座城市的黨校之長!你們使殺人犯隱姓埋名,成功地在二十餘年間逃避了法律追究,還以所謂‘大善人’的麵目混跡於人世間!我的冉?阿讓一度進入過修道院,可你們的貪汙犯卻進入了黨校!這太滑稽可笑了!其實我對中國是友好的。我生前雖未到過中國,但是我對中國文化相當崇敬。我甚至能夠容忍現實生活拷貝偉大文學作品的現象,但我不能容忍的是不斷拷貝,而且對偉大作品中的好人形象極盡醜化之能事……”


    雨果的陳述很長。我們都知道的,他不僅是法國的,也是全人類的人性和良心的教誨者,起碼他的書證明了此點。我望著他,看得出來,他希望能藉機教誨我們中國人。


    法庭極安靜。法官耐心可嘉地聽他陳述完畢。那時,我覺得法官們的臉上,依稀出現過了五官似的。


    莫裏哀指控中國的現實生活一次次照搬他的戲劇《吝嗇鬼》中的情節,而且將人性對金錢的貪婪演繹得更加醜惡。


    在他的傳記文學中,他給我的印象是一位好脾氣的紳士。


    可是當時他生氣得很,不斷用手杖杵地,大聲質問:“都二十一世紀了,為什麽你們許多官員變得都像奧爾貢了?為什麽你們許多商人都變得像維尼斯商人那麽既狡猾又冷酷?為什麽你們許多富人富得流油卻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為?……”


    一個聲音接言道:“這個國家幾乎通體被金錢腐蝕了!”


    旁聽者們全都循聲望去;我認出了他是馬克?吐溫。


    果戈裏站起來慢條斯理地說,早在三十多年前,亦即八十年代初,他就知道中國的現實生活剽竊了他的《欽差大臣》,並且拍成過一部電影《假如我是真的》。


    他苦笑著說:“你們中國不是有句古話‘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嗎?可你們用現實生活剽竊《欽差大臣》的構思不止一百幾十次了吧?而且騙術最初總是成功的!你們最近一次的剽竊事件,竟搞出農民冒充軍委領導人親戚的鬧劇!這類剽竊何時才能終止呢?”


    馬克·吐溫又忍不住插言道:“更有甚者,他們的某官員還花錢雇用冒充者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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