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羞恥了。因為自己的話,更因為朋友的話。


    我這一個看客,坐在第二排的看客,心情不由得不憂傷。


    我說:那,咱們走吧?


    朋友說: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坐著看,該鼓掌就鼓掌。這是另類人生,你要多接地氣!


    是的,我真的已不記得他究竟表演了些什麽。


    “二人轉”變成了當下這樣,是我不身臨其境怎麽也想不到的。


    但是台上那位說的幾句話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說:“我才不像剛才那位跪著要掌聲!幹嗎那麽下賤?爺始終站著也要讓你們鼓掌!”


    果然起了掌聲。


    他傲然地又說:“聽,要到了吧?”


    那是小醜扮相的一個人的傲然,一位敬業的低俗“節目”表演者的傲然。正因為是那樣,他的話讓我挺震撼。


    “你們花錢不就是來尋開心的嗎?平均下來一張票才二三十元,看高雅的能這個價嗎?我在台上逗唄,瘋唄,胡鬧唄,哄你們開心不就對得起你們那二三十元了嘛!我們是什麽人?演員?甭抬舉我們了!我們都是在台上耍狗蹦子呢!但看我們耍狗蹦子那也不能白看呀!誰都得掙錢過生活是不是?就算助人為樂你們也得給點兒掌聲吧……”


    於是掌聲又起。


    在掌聲中,我的心疼。


    他居然把話說得那麽實在。僅僅那麽幾句實在話,居然還獲得了掌聲,更是出我預料。


    難道對於看客們,幾句實在話是具有藝術欣賞性的嗎?


    我迷惘了,就像第一個登台表演的小夥子遭遇冷場時也迷惘了。


    他醉意醺醺地學“小瀋陽”出場時的步態,走一步說一句:“10萬、20萬、30萬……大家好,哼嗯……討厭……”


    學得惟妙惟肖,神形兼備。


    於是引發了笑聲。


    他重走一遍,邊說:“我們這樣的呢,10元、20元、30元……60元!沒往死了掙你們的呀!”


    便又引發了笑聲。


    我想那時,可能不少人心上都疼了一下。也許,隻生出快意,並不疼的。


    我問朋友:他們每場隻掙60元嗎?


    朋友說:那肯定不止。看起來他出道時間不短了,每場怎麽也掙二三百塊吧……


    我替他感到了大的慰藉,心情卻還是沒法不憂鬱。


    文藝在這個空間裏變質了,表演在這個空間裏意味著下流。然而,同時卻也體現著敬業精神。而此點,正是使人連厭惡都於心不忍的一點。人頭腦中的理性在這種地方發生扭曲了,如同巧克力、糖漿和臭醬攪在一起了。


    我不記得他是怎樣離開舞台的了,似乎是被他的一位女搭檔拖下台去的。也似乎,他真的有幾分醉了。


    真的嗎?


    我不能肯定。


    或許,那醉態隻不過是表演。


    他的女搭檔,卻堪稱一位美麗的女郎。高挑的個子,亭亭玉立,穿得相當暴露,燈光之下皮膚白皙得發亮。東北三省,即使在農村,也往往會生出那類美人。正如時下人們慣說的,“一不小心”,不知哪家就出現了一個。她們的美麗,一點兒也不遜於某些女明星或名模。然而,她們的命運,則往往另當別論了。


    朋友認為他和她是夫妻。


    這使我又不由得替他感到幸運、幸福……


    現在,他顯出了他性情的本真——一個天生喜歡安靜的、內向的、沉默寡言的男人。甚至,竟還是一個彬彬有禮的人。


    我以小說家觀察人的經驗看出了這一點。


    我想,如果我們在社交場合麵對他那樣一個人,他會給我們以極紳士的印象。如果我們給他名片,他會是那種用雙手來接的男人。如果不主動給,他會是那種絕不至於主動開口要的男人,不管我們是誰。


    他的舞台經歷,似乎已使他將人世及人性的真相參透。即使不是完全參透了,肯定也參得半透了。


    他安安靜靜,穩穩重重地坐在那兒,漠然地望著台下的看客。漠然而卻又具有研究的意味,似乎在望著低於人的一群動物。


    是的,確實那樣——我覺得他望著台下包括我在內的些個看客,真的像是在望著二百幾十隻疑似人的猴子。如許多疑是人的猴子精神饑渴地希望台上的表演者餵給東西。笑聲也罷,掌聲也罷,都體現著精神之口一口接住囫圇吞下的快感。他剛才是“餵”過我們了,他的任務已完成了,可以坐於一側歇會兒,看別人接著怎麽“餵”我們,以及我們接著呈現的種種“吃”相了。


    剛才是別人花了錢在看他。


    現在是他不花錢在看別人。看得饒有興趣似的,漠然且有耐性。


    他發現了我在觀察他,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也定定地看了我幾秒鍾。之後,目光滑轉,望向別人了。那時他仿佛是一隻貓,顯示出貓的寵辱不驚淡定自若。


    那會兒在台上表演著的是一個瘦高青年。也照例唱了幾句歌,飈出幾聲高音,之後便說出“段子”來。他的“絕活兒”是坐於地,將雙腿扳起,置於肩上,像隻大蛙般地在台上蹦了一圈兒……


    又上台的也是個瘦高青年,其“絕活兒”難得一見——他掏出一隻橡膠手套,使勁撐開後套在頭上。手套五指豎立著了,像白色的冠。卻沒將嘴也套入進去,嘴在外邊,大口吸氣,鼻孔出氣。一吸一出,手套漸漸被氣充大,脹薄。大如輪時,薄至透明,可見其內麵目。表演者似乎已氣力不濟,仰倒台上,磨轉翻滾,似受苦刑,狀態可憐。有幾秒鍾,竟一動不動。


    坐在舞台右側那個人站了起來,麵有不安,欲上前去。


    鴉雀無聲的看客間一陣騷動,我的左右也有人站了起來,踮足引頸向台上呆望。


    猝然一聲爆響,碎片四飛,有一片落於台下,表演者同時一躍而起。


    “好!”


    一聲喝彩,喊出特江湖的意味,聽來很古代。


    於是一陣“義手”拍出掌聲。


    掌聲中,我的觀察對象退回原處,重新坐下。那時我見他微微搖一下頭,麵呈一絲苦笑。


    他的舉動,增加了我對他的好感。他的苦笑,在我看來挺滄桑。


    依次上台的是一對搭檔。女子矮胖,紮羊角沖天辮兒,穿花衣褲,擦紅了臉蛋,一副阿福的模樣。而男青年則穿唐裝,戴瓜皮帽,分明亦屬不倫不類,使人頓生“秦時明月漢時關”的時光倒錯之感。


    那會兒我在想著一些事了,沒注意他倆在表演什麽。我首先想到,看來自己打算創作的電視劇,是沒必要動筆了。因為誠如朋友所言,那種邊轉邊唱邊舞彩帕的傳統“二人轉”,現今的人們有幾個還喜歡看呢?並且也必然塑造不出女主人公表演時那種大俗成絕的潑辣勁兒了呀!我筆下再自由,也總不能將“黃”的“葷”的一股腦兒往劇本裏塞呀!與台上那些表演相比,傳統“二人轉”的“俗”豈不是簡直太“文”了嗎?便一時鬱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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