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沒去牙科診所,因為我也把錢給了那個瞎老頭。


    後來那瞎老頭不知去向了,而那老太婆仍在原地賣茶蛋。


    有天我經過她跟前,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買她的茶蛋。我不迷信,可我似覺她腦後有光環閃耀。


    我問她:“您認識那老頭?”


    她搖搖頭,反問我:“可憐的老頭兒,他哪兒去了?”


    我也隻有以搖頭作為回答。


    她長長地嘆了口氣。我從中頓時感到一種真真實實的善良,仿佛從這賣茶蛋的老太婆心裏作用到了我自己的心裏。


    善良是“愛心”的基礎。


    “愛心”是具有自然而然的影響力的。除非人拒絕它的影響,排斥它的影響,牴觸它的影響。


    是的,我真的認為,“愛心”這個詞,乃是“愛”這個字處在主語位置時,所能組成的最應該引起我們由衷敬意的詞。這個詞,被我們文人和知識者說道得最多,書寫得最多,應用得最多,卻不見得在我們心靈裏也同樣地多。


    我們隻要願意發現,就不難發現,並且不得不承認,往往是從最普通的某些人們身上,亦即尋常百姓中的某些人們身上,一再地閃耀出“愛心”的動人的光暈。在尋常百姓的階層裏,充滿“愛心”的故事,產生得比其他一切階層多得多。形成這一事實的原因也許是這樣的——其他一切社會階層,足以直接地或間接地,靠權力的壟斷,財富的壟斷,文化的藝術的壟斷,使自己們活得更滋潤更優越起來。而尋常百姓,卻幾乎隻有本能地祈求“愛心”的普遍,才似乎更可能使自己們的生活增添溫馨的色彩。因而其他階層說道得多,實際付出得少。尋常百姓說道得少,實際需要得多。他們這一種實際需要,其實較難從別的階層獲得,所以他們在自己的階層裏互相給予。在這一點上,他們比其他一切階層都更加懂得要想獲得必首先付出的道理。當然,另一個事實是——中國尋常百姓階層的“愛心”互予的傳統,歷來受到其他社會階層的汙染。這一汙染在當今空前的嚴重。“愛心”之於百姓階層,原本是用不著官僚階層煞有介事地號召,文人碰頭巴腦假模假式引經據典的論說,知識者高高在上的所謂啟蒙的。究竟應該誰啟蒙誰,是很值得商榷的。倒是官僚們的腐敗,文人們為了名利攀附權貴的心理,知識者們為了明哲保身放棄社會正義感早已習慣於說假話的行徑,對中國百姓階層原本形成傳統的“愛心”互予的生活形態的破壞,是很值得憂慮的呢!


    除了“愛心”這個詞,在“愛”這個字處於主語位置的一切詞中,“愛情”這個詞就是最令人怦然動心的美好的詞了。


    “愛情”也如“愛心”一樣,普遍地存在於尋常百姓階層之中。某些文人和知識者最不能容忍我這一種觀點。他們必認為我指的根本不是“愛情”,隻不過是“婚姻”。


    而我固執地認為,“愛情”若不走向“婚姻”,必不是完美的“愛情”。


    天下有情人當然不可能全都終成眷屬。


    但從一開始就排斥“婚姻”目的之“愛情”,成分是可疑的,起碼是曖昧的。甚至,可能從一開始本質上便是虛假的。


    美國現代舞蹈大師與俄國戲劇理論大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之間發生過這樣一件事:


    在她和他將要做愛之際,他忽然問:“我們的孩子將來怎麽辦呢?”


    她一怔,繼而哈哈大笑,繼而索然,匆匆穿衣離去。


    她要的是愛。正如流行歌曲唱的——“隻求此時此刻互相擁有”。


    而他考慮到了將來對子女的責任問題。他是將她對他的“愛”,誤當成“愛情”來接受的。


    沒有任何責任感為前提的男女性關係,不是“愛情”,充其量是“愛”,甚至可能僅僅是“性”。


    渥倫斯基第一次見到安娜時,正如時下許多男士女士們所言的那樣——心中像被電擊中了似的,安娜心中當時有同樣的感覺。這是異性相吸現象,這現象在生活中頻頻發生,這是“愛”的現象。


    當安娜墜入愛河以後,她毅然提出與自己的丈夫卡若林離婚。她不顧上流社會的譴責,毅然決定與渥倫斯基結婚。這時,“愛”在安娜心裏,上升為“愛情”了。她期待著他為他們的“愛情”負起“婚姻”的責任。她自己能做的,她已做到了。但是渥倫斯基並不打算真的負起什麽責任。他要的隻不過就是“愛”,而且獲得到了。責任使他厭煩透頂,因而他們發生激烈的爭吵,因而絕望的安娜隻有臥軌自殺……


    渥倫斯基“愛”安娜是真的。


    安娜對他的“愛情”也是真的。


    悲劇是由二人所要求的東西在本質上不同造成的——安娜要有責任感的“愛情”,它必然與“婚姻”連在一起,成為完整的要求。渥倫斯基僅要不附加任何責任前提的“愛”,他認為有愛已足夠了。連安娜為他們的“愛”而毅然離婚,在他看來都是愚蠢的,不明智的。


    “007”係列電影中,英國大偵探詹姆斯邦,每片必與國籍不同膚色不同的女角床上雲雨枕畔溫柔,但那都是“愛”,過後拉倒的事兒。


    而《簡·愛》中那個其貌不揚的小女子,之所以跨世紀地感動著我們,正由於她所專執一念追求的,不僅僅是“愛”,而是“愛情”。如果僅僅是“愛”,她早就能在那莊園中獲得到了。當然,後人也就沒了《簡·愛》這一部傳世之著可讀。


    當今世界,“愛”在泛濫著,使“愛情”更需謹慎,更麵臨危機,也更值得以男人和女人共同的責任感加以維護了。


    一個現象是——某些大談“愛情”至上的男士們,其實本意要的僅僅是“愛”。“愛”當然也是美好的,其美好僅次於“愛情”。男人寧多多益善地要沒有責任前提的“愛”,並且故意將“愛”與“愛情”混為一談向女人們娓娓動聽地盡說盡說,證明著男人們在起碼的責任感方麵毫無信心。這是一個男人們為女人們預設的圈套。他們的種種“至上”的論調,說穿了,其實是他們貪婪而又不願付出的需求“至上”。女人們若不甘做“007”係列片中那些詹姆斯邦的女配角,不願落安娜那一種下場的話,就不應該鑽入他們的圈套。


    但另一個現象是——漸多起來的女人們,也開始為男人們預設圈套了。她們以自己為餌,釣男人們的錢財。她們一談起居家過日子的平凡生活,委屈而牢騷滿腹。仿佛平凡的家庭生活,將她們理想中的“愛情”王國整個兒搗毀了。但是她們為了錢財、權力去引誘男人們的時候,又是那麽心安理得天經地義。她們要的其實連“愛”都不是,直接要的便是錢財和權力。這樣的女人,盡管不足取,但對絕大多數男人其實沒有什麽危險性。因為他們不進入她們獵獲的視野。但是錢財並不雄厚,權力也沒大到定能滿足她們虛榮心的不自量的男人,若一廂情願地將她們當成了理想伴侶苦苦追求,那也是愚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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