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鬆山見我怔愣住了,趕緊扶他起來,卻扶不動他。那小齊的兩條腿仿佛和地板焊在一起了。我省過神兒來,也趕緊扶他。我們兩個人,才將他硬扶起來,硬按坐在他坐過的位置上。


    我說:"你別這樣。你跪我沒用,我又不是死者的家屬,和死者沒有任何特殊的關係。


    如果我的話一句頂別人一萬句,沖你今天帶著孩子來到我家裏這一份誠意,事情打我這兒就一了百了啦……


    "王鬆山說:"你別推委。我剛才已經有話在先了,不僅是小齊替他老婆求你,不僅是他女兒替媽媽求你,不僅是韓副院長替小姚求你,也是我在替朋友求你。你和死者沒有任何特殊關係?那對方全權委託你?那你三天來替對方四處奔波,非要把我們小姚判個十年二十年的?對方給了你多少錢?你吐個數,我們翻番兒給你,隻求你從中疏通疏通……


    "他說得我臉紅了。


    我嘟噥:"你扯哪去了?什麽錢不錢的?你把我看成什麽人了!?"韓副院長見我麵露慍色,見王鬆山心直口快地仍大有"逼宮"的架勢,瞪了他一眼,遞給他一支煙,叫他不要說了。


    我看出王鬆山也麵有慍色,當年的他就是個急性子。我替自己辯護:"受人至誠相托,我那也是沒辦法。我怎麽能知道事情會搞成現在這樣?"韓院長也遞給我一支煙。替我燃著火兒後,他善於斡旋地說:"其實現在這樣並不更糟糕,現在這樣倒是挺有利,起碼對我們這方麵挺有利,使我們看到了一線希望。如果對方全權委託的不是你,而是別人,我們今晚有勇氣唐突地登門嗎?人家若把臉一板,我們能不立刻就走嗎?是不是?我看我還是先向你介紹一下我們小姚的情況吧。我是她領導,我對我的話負責任,我也不是以個人身份向你介紹,而是以單位的名義。剛才我已經對你說過了,我們小姚確實不是你認為的那種女人。小齊,把小姚的照片給梁同誌看看。


    快呀!別哭了。光會哭,哭有什麽用?……


    "於是那小齊從兜裏掏出一個信封,從信封裏抖出些照片給我看。彩色的,黑白的,大大小小十幾張。看得出都是從像冊上揭下來的。我暗想他們考慮得可真周密……


    照片上是個氣質文文靜靜的年輕女子,三十二三歲的樣子。我感到很窘,因為即使是從照片上,也不難判斷她絕非潑婦之類女人。


    她眉目溫存而且善良,分明屬於賢妻良母型。若說這樣的一位年輕妻子和母親心狠手辣,那就隻有鬼才相信了。


    我指著一張側麵的彩照問:"這是在做什麽報告吧?"韓院長點點頭:"是的,這是最近的一張照片了。今年五四青年節那天,在區先進人物表彰大會上她演講時拍下來的。你看她像你認為的那種女人嗎?"我搖了搖頭。我實在是想不明白,她怎麽會跟冉的父親那麽性情涵養極高的老知識分子當著廣眾吵於街頭,而且用傘把他捅死了?看她照片上的樣子,柔柔弱弱,毫無悍勇之相,哪兒來的那麽大一股勁兒呢?"不要說小齊他發懵,我們全院上上下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感到奇怪。


    在我們醫院,她是個脾氣好得沒比的人,胸襟比氣度大的男人還寬。誰都說她宰相肚裏能撐船。事情發生那一天,我接到公安局的電話通知,先是以為哪個認識她的無聊的小子惡作劇,後來又以為公安局的人搞錯了。她可是我們醫院連續六年的模範護士啊!連續六年,對如今的年輕人,容易嘛!不久前我們單位剛把她作為區人大代表報上去,區裏也基本上是通過了。結果出了這事兒!細想想,我覺得,怨我們當領導的對她關心得太不夠。更怨她自己。我的意思是,恰恰怨她自己脾氣太好了,太能忍了,性格簡直就柔得像水。出這件事前那些日子,我可以說是天天盼著她跟誰吵一架,哪怕是跟我們領導吵一架呢!她卻就是不吵,一切委屈的事都忍了。她照看過的一個病人死了,家屬說她昧下了死者的一隻金戒指。死者活著的時候,戒指確實是戴在指上的,別的護士也證明這一點。倒並非是和死者的家屬一樣懷疑她,是實事求是。病人死在她當班的時候,戒指沒在那時候,她說不是她昧下了,那麽戒指哪去了呢?死者生前,她對人家好得沒比。她對那些註定活不長的病人,都好得沒比。她可憐那樣一些病人,她心軟得要命。她常說,當護士的,如果對快死了的病人都不盡心盡職地服務,態度都不好,就太沒人味了。那位病人對她也非常感激。是位老太太。曾拉著她的手對她說:你比我女兒比兒媳婦對我都強,大娘今生是報答不了你啦,隻有來世再報答你了!病人死了,病人的女兒和兒媳婦倒沒哭,她卻躲到一邊去難過得哭了一鼻子。可是那隻戒指,就讓她解釋不清了。她也不作太多的解釋,隻說不是她昧下了。病人的家屬就告到了法院,還搬來了報社的記者,當偵查人員和報社記者的麵,她仍是那麽一句話,不是她昧下了。老太太倒是幾次想給過她,她沒要。一時間搞得沸沸揚揚,流短蜚長。人緣再好的一個人,遇到這種跳進黃河洗不清的事,也難免遭人議論哇。那記者還把這件事弄到報上去了。雖然沒有任何證據敢斷定必是她昧下了,但是那種種故弄玄虛閃爍其詞的文句,顯然是意在引導讀者朝那方麵去想。區裏也打來電話詢問,這樣的事關係到她有沒有資格當人大代表哇。我了解她,她從來不把什麽代表呀模範呀標兵呀當成回事兒。她隻是一心要做一名盡職的護士而已。但是那幾天,她所承受的心理壓力,也是可想而知的。有一天吃午飯時,我還跟她半開玩笑地說:小姚哇,有委屈別悶在心裏,再聽到誰不負責任地瞎議論你,你就跟誰吵一架。不圖別的,圖個發泄發泄嘛!有我替你做主,你別怕跟人吵架!你們猜她怎麽回答?她說:我不是怕。我是天生的不會吵架。怎麽個吵法兒,你有空兒教教我唄!說得可認真了,還笑。又說:你就是教會了我,我也不。吵架頂沒勁啦!因為病人死因不明,在家屬的同意下,醫院就做了解剖。結果呢,從胃裏取出了那隻戒指。推測起來,可能是這麽回事兒--病人出於對她的感激,幾次想把戒指送給她,她幾次謝絕,病人也就不強給她了。病人的女兒、兒子和兒媳婦,對病人不怎麽孝順,病人不願把戒指留給他們中的哪一個戴。大約預感到自己活不長了的時候,就把戒指吞下去了。真相一旦大白,死者的家屬向她賠禮道歉。醫院裏的人們可就替她大為不平了,包括那些不負責任地背後瞎議論過她的人,都說應該罵病人的家屬們一頓。她卻說:那是幹什麽呀?誰沒有犯過疑心的時候?若是咱們自己,不是也會產生疑心的嗎?人們又說老太太真可惡,吞戒指的時候,怎麽就不為她想想!她白對那老太太好了。她說:咱們別對死了的人說三道四的了。老人家沒文化,頭腦簡單。誰不戀生啊?明知自己活不了一兩天了,哪還能想得那麽多那麽細?接著又有一件事,又把她委屈得要命。又委屈又不知如何是好,左右為難。工會改選時,她被選成了工會主席,票數是百分之九十八還多。前任工會主席比她大二十來歲,是男的,被選下來,心理就不平衡了。心理不平衡,就要搞小動作了,就要搞見不得人的勾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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