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見我身心鬆弛的樣子,他比他媽媽尤為顯得喜悅……


    我們一家三口正看到《賭神》富於刺激的打鬥片斷,忽聽有人敲門。


    "誰呀?"妻應了一聲,嘟噥,"這些人,都九點多了,不老老實實在家呆著,還往別人家裏竄!"她去開了門,請進四個人。更嚴格地說,是三個半人:三個大人,和一個孩子。三個大人都是男的,她一個也不認識。孩子是個女孩兒,三四歲的樣子,被一個大人背著。當然連那女孩兒妻也是不認識的。三個大人中我隻認識一個,是我當年同連隊的北大荒知青戰友,已經幾年沒見過麵了。我一邊從床上坐起,一邊暗想:這麽晚了他來幹什麽呢?……


    我已經忘記他叫什麽名字了。


    他說:"事先沒聯繫聯繫,唐突地就登門了,真不好意思。"我說:"沒什麽沒什麽,戰友嘛。"他笑笑,問:"你還能叫出我的名字嗎?"我不十分有把握地回答:"你是王鬆江吧?"他又笑笑,說:"不是王鬆江,是王鬆山。"我將他們請往另一房間。待他們都有地方坐了,詢問地望著王鬆山。


    他向我介紹另兩人。說一個是他朋友,叫齊明和,就是帶女孩兒那個。


    女孩很乖,也很怯生,模樣靈靈秀秀的,挺招人愛。偎在她爸爸懷裏,瞪著一雙聰慧的大眼睛,眈眈地望著我。王鬆山說五十多歲的那個,是齊明和的妻子的單位的領導,一家區屬醫院的副院長,主管行政工作,姓韓。那位韓院長就給了我一張名片,說今後看病開藥什麽的,可以找他。


    我更加困惑,不知他領著這麽兩位關係特別的客人,這麽晚了到我家來究竟有什麽事兒。但我對他們表示歡迎,請他們吸菸,並給那女孩兒削了個蘋果。她不敢接,她爸爸說接著吧,她也不接。王鬆山說接著吧,她仍不接。王鬆山替她接了,塞在她手裏,她才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我覺得那小女孩的一雙眼睛似乎在研究我,似乎企圖看到我心裏去。她企圖從我心裏發現什麽呢?這個小女孩兒!王鬆山問我最近在寫什麽?我說一篇小說剛寫了一半兒,不得不放下,三天來為一件和創作根本無關的事四處奔波。


    另兩位客人聽我這麽說,彼此對視了一眼。我覺得他們實際上是交換了一次眼色。


    王鬆山問我那是件什麽事兒?說也許他能幫上點兒忙。


    我說倒不必,說已經辦得有些眉目了。於是向他們講起冉的父親是怎樣怎樣一位可親可敬的老心理學家,以及他被一個女人用傘捅死了的荒謬的不幸,以及他的"心裏好恨"的老伴兒對我的"全權拜託"。我講時,自然是帶有感情立場之傾向的,自然說了那個女人肯定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人,或者是個慣於爭強鬥勝的潑婦之類的話……


    三位客人一直不插言,一直默默地聚精會神地聽我講。連那女孩兒也不吃蘋果了,也瞪著雙大眼睛凝視著我聽我講,仿佛聽我講鬼故事的樣子。


    我講完,除了王鬆山和那小女孩兒仍在望著我,另兩位客人都低下了頭,都一口接一口吸菸。


    王鬆山坦率地說:"我們也是為這件事來打擾你的。"我不禁"噢"了一聲。


    他又說:"小齊就是那個女人的丈夫。這女孩兒的媽媽是韓院長他們醫院的護士。"他們都沒抬頭。


    女孩兒眼中頓時湧出了淚,淌在她小臉蛋兒上,吧嗒吧嗒往地下掉。


    我怔愣住了。


    我從未像那一天那一時刻那麽徹底地怔愣過。


    我十分後悔針對那女人說出的那番帶有感情立場之傾向的,主觀評論性的話。我心想王鬆山你好混蛋!你幹嗎不一進門就向我介紹清楚哇?"我帶他們來,是想求你,替小齊,替這孩子,向死者的家屬疏通疏通,盡力爭取讓死者的家屬向法院表個態,少判孩子媽媽幾年。七年啊!不體恤大人體恤一下孩子,媽媽將在監獄裏關七年,對這孩子意味著什麽啊!不僅是小齊和這孩子求你,韓院長也求你,我也求你……


    "妻子過來了,依著門,一會兒看王鬆山,一會兒看韓院長,一會兒看那女孩兒和女孩兒的爸,目光最後落在我臉上,仿佛我真能拯救誰。


    "我……


    你怎麽知道我……


    這事兒也沒登過報哇!……


    "我前言不搭後語。


    "我一位鄰居聽他們單位的人說的。他們單位的人,聽死者女兒公司的人說的。我一開始不信,來時走在路上,我們還都想,沒那麽巧的事兒。剛才你自己一講,證實了。北京雖然很大,但人傳人的,上午東城汽車壓死個人,不到下午,西城就會有許多人知道了。北京人傳事兒的愛好是天生的,何況一個女人用傘捅死了一個老頭兒,老頭兒又是學者又是名人的,這類事兒許多人準認為太值得一傳了。不過我也挺感激那些傳來傳去的人,沒他們傳,傳不到我耳朵裏,那麽即使我很同情小齊和這孩子,也不知道該從哪條線上辦這樣的事兒。


    現在看來我帶他們找你是找對了,這叫天可憐見的。不管你樂意不樂意,你這條線,我是扯住就不撒手了!……


    "王鬆山非常之自信地說。那種自信中,充滿了對我的依賴。說時,目光始終盯住我。


    兒子也不看《賭神》了。兒子也過這邊兒來了,靠妻子歪站著,不望別人,單隻望向那女孩兒。


    韓副院長終於抬起了頭,耿直地說:"我們小姚不是你認為那種女人。


    她不是……


    她是我們醫院的護士標兵……


    "那小齊離開座位,雙膝一曲跪在我麵前。卻仍未抬頭,並且扯了女兒一下,說:"英英,咱們給叔叔跪下,求求叔叔……


    "那女孩兒也便雙膝一曲跪在我麵前。仰視著我,眼裏流著淚。


    我一時不知所措,目瞪口呆。


    妻哪裏能看得下去這個,她衝進屋,抱起了那女孩兒,憐憫地對女孩兒說:"乖孩子,跟阿姨到那間屋玩去。阿姨和小哥哥陪你看一盤錄像帶,動畫的……


    "女孩兒終於哇地哭出了聲。哭著喃喃地說:"我不要看動畫片兒,我要給叔叔跪,我要和爸爸一塊兒給叔叔跪。我媽媽不是潑婦,別人都說我媽媽是好人……


    "畢竟是個懂事的孩子,雖然一心要和爸爸一塊兒跪,但被抱走時卻沒有拚命掙紮著不依,溫順得很,隻不過扭頭淚眼汪汪地繼續睇視我……


    我想那女孩兒忍到那時才哭出聲來真是不容易。她分明是不願在我家哭出聲來的,她分明是實在忍不住了才哭出聲來的,她分明是忍得太久了。她強忍著不哭出聲時,心也是在哀哀地哭吧?我看見妻眼中噙著淚。


    我覺得北京真他媽的小。


    女孩兒的爸爸也哭了,像大多數男人一樣,他的哭聲是極度自抑的。


    男人的哭其實不是哭,那是一種理性的掙紮,故對看著一個男人哭的別的男人的情感傾向最具有動搖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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