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沮喪地回到"考場",見冉的父親一口接一口吸菸,已然顯得很不自在。


    提出這問題的孩子說:"那我再講一遍,你認真聽。"看看我,又對我說:"你也認真聽。你們一塊兒動動腦筋,啟發啟發他。"於是那孩子又講了一遍。


    冉的父親仍回答不了。我也是。


    我兒子忍不住說:"這麽簡單的問題都回答不上來?老三叫小明唄!問題中已經告訴得明明白白了嘛!"接著他們又出了一個問題--海水為什麽是鹹的?冉的父親還是被難住了。


    我也不知道海水為什麽是鹹的。


    一個孩子就講了個故事--說有個人,做了些好吃的,香味兒引來了鬼。鬼想用一盤磨換人那些好吃的。鬼說磨一轉,就出鹽。人覺得合適,跟鬼換了。人把磨藏在山洞裏,自己需要鹽的時候,便偷偷到山洞去,不願自己的同類也得到鹽。鬼很瞧不起人的自私自利,一天夜裏,把磨扔到海裏去了。於是海水就是鹹的了,於是那個自私自利的人企圖靠一盤磨發大財的希望破滅了……


    朋友不知何時也過來了,聽了這個故事就大鼓其掌,一邊鼓掌一邊說:"噢,海水是這麽變鹹的呀!"我和冉的父親,相應地也都說了些自己知識很貧乏,今天知識有所增長之類的話。


    那天孩子們對冉的父親進行了一個多小時的資格審查,最後他們的核心的核心問他們怎麽樣?他們都說"還行"。冉的父親如釋重負地笑了,孩子們也便笑了。我看他們在那一個多小時內也不怎麽輕鬆。當他們都說"還行"時,也是如釋重負的。我和我的朋友,跟著審查的被審查的,一塊兒感到如釋重負。


    孩子們終於將"飼養證"交給了冉的父親。囑咐他別丟了,不許轉讓,不得擅自塗改等等。他們還強調指出:之所以必須履行審查程序,乃是因為,據他們了解--人善,養的狗也善;人惡,養的狗便惡。人智商高,養的狗也聰明;人弱智,養的狗便傻頭傻腦。他們不願他們的花花,將來長成一條既惡又傻頭傻腦的大狗……


    我的兒子送他的小夥伴們走後,冉的父親說:"這就好,這就好。中國還有這樣的孩子,實在是中國的一大幸事。"朋友附和道:"對,對。喬老師看問題,就是思維遼闊,具有遠見卓識。"我對中國的將來,和中國現在的孩子們,既不曾怎樣的樂觀過,也不曾杞人憂天地悲觀過。沒什麽意見值得發表,隻有對冉的父親滿懷敬仰地笑著而已。


    從那一天起,早晨,中午或晚上,我每日至少能見到冉的父親一次。


    他用網兜拎著帶蓋兒的小盆來餵狗。很快的,他不但和孩子們都熟悉了,並且獲得了他們的信賴。他們見了他,開始禮貌而親切地叫他"喬爺爺",視他為他們養狗小組的核心成員之一了。花花自然也對他熟悉起來,信賴起來。


    在那小狗的意識裏,也許不但認為又多了一個保護人,而且認為是一位媽媽尋找到了它吧?畢竟,一位老人對一隻無家可歸的流浪兒般的小狗的憐憫、愛心和責任感,比之孩子們是更周到的。似乎多了些什麽內容;似乎他非常需要擁有那樣一隻小狗,哪怕是部分地擁有;似乎它最應是"花花";似乎如果不是,便缺少了某種意義。


    我散步的時候,經常看到花花駐立街口。我知道它在等待他。它一望見他,便歡躍地奔跑過去迎接。我也常看到這樣的情形--他在進行掄臂運動,花花則蹲踞他跟前,凝視他。


    他掄左臂,它的頭便歪向左邊;他掄右臂,它的頭便歪向右邊。那是挺幽默的情形。


    後來我發現花花幹淨了,漂亮了。白毛雪白,黑毛烏黑。黑白分明,精精神神的花花,似乎是一隻出身高貴、備受寵幸的狗了。


    兒子告訴我--喬爺爺將花花帶回家,已經給它洗過好幾次澡了。


    不久兒子又告訴我--喬爺爺說,過幾天他要請些人來給花花打預防針……


    一個星期天的中午,我正在家中寫作,忽聞兒子的足音異常急促地噔噔噔奔上樓。兒子一進門就喊:"爸呀爸呀,你快出去幫我們救救花花吧!"兒子眼中充滿了驚慌。兒子那雙眼睛,使我聯想到民工們要殺花花那一天可憐的小狗的眼睛。


    我問:"怎麽了?誰又傷害你們的花花?"話剛說完,聽到一聲狗的慘叫。


    我以為是那些民工們惡念復生,覺得他們太可恨了。"媽的!"我衝到陽台上,一掌推開窗子--卻不是民工們,而是另外一些大人,個個手中操著木棒、鐵棍、鐵鍬。花花躥到了自行車柵裏,縮在幾輛自行車後。


    孩子們遠遠地站著,望著。對那些器械在手,一個個凶神惡煞般的大人們,他們完全喪失了當初對民工們發起鬥爭的勇氣。我想他們是都嚇傻了。


    "就是那個老傢夥找來的人!他騙了我們!他說他們是來給花花打預防針的,可他們不是!他們是來要花花命的!爸呀爸呀,求求你,救救我們的花花!……


    "兒子哇地一聲哭了。


    我喊:"混蛋!不許打那隻小狗!……


    "他們都仰起臉來。


    為首一個說:"誰罵的?"另一個指著我說:"那小子!""你才混蛋!"他彎腰撿起半塊磚頭--"叫你小子罵!"--磚頭擊碎玻璃,飛入我家陽台。玻璃片兒落滿陽台地上……


    我沒料到他會這樣,我一時呆住。兒子嚇得不哭了,抱頭逃進屋裏。


    一些人家推開的陽台窗子,紛紛關上了。


    外麵隻有些個孩子們,些個嚇傻了的孩子們,遠遠地站成一堆,瞪大著一雙雙驚恐的眼睛望著……


    民工們從他們的小土屋裏擁了出來。


    "嗨!你們幹嗎?你們憑什麽?這不是一隻野狗!更不是一隻瘋狗!……


    "民工們似乎要兩肋插刀了。


    "憑什麽?市內不許養狗!誰見了,都有權打死!""那……


    那你們也不能當著孩子們的麵兒……


    ""你們少他媽的管閑事!些個臭民工,一邊稍息去!""臭民工是你們爸!""是我們兒子!""操你們媽!""這些小子找揍!"雙方都是年輕人,罵的結果是大打出手。


    我看見一方中一個握鐵棍的,洶洶撲向自行車棚,朝縮在幾輛車後的花花惡狠狠捅去……


    一聲小狗的哀嚎,很長很長……


    我知道花花完了……


    我回頭看兒子,兒子在跺腳,在用頭撞牆……


    我從牆上摘下了一柄鋁合金的長劍。買了掛在那兒,我就沒碰過它。它用來刺死一個人是不成問題的。我全身血脈膨脹,我想奔出去殺死一個人。不僅為了花花,而且為了我家的陽台窗,為了無聲地哭著跺著腳用頭撞牆的兒子,和他的同學、他的小夥伴們……


    我想在我和某一個人之間,今天必須死一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冉之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梁曉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梁曉聲並收藏冉之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