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你挨打沒有?寶貝兒,你挨打沒有?你倒是說話呀!……


    "在大人們的助威之下,孩子們一個個表現得愈發兇猛。民工們的心理自是有所顧忌的,哪一個也無心戀戰,紛紛退卻。


    幾個當爺爺奶奶叔伯嬸姨的男人女人離開各家陽台來到外麵時,民工們已退入他們的住處去了。然而孩子們仍不依不饒,圍住那小土坯房子叫陣,揚言要繼續火攻。大人們問明緣由,都說也難怪孩子們如此憤慨;都說那小狗著實的可憐;都說民工也忒不把作孽當成回事了,這麽可憐的一隻小狗,還忍心殺它?還忍心吃它的肉?何況它瘦得皮包骨,即便把它殺了,能剔出幾斤幾兩肉哇?民工們自愧,則掩門不出。


    孩子們得了理,又有大人們的道義上的聲援,就七嘴八舌非常之嚴正地提出:民工們必須向他們當麵保證,今後再不許產生傷害那小狗的歹念;而他們要從此對小狗負起照顧的責任……


    大人們被孩子們的善良所感動,喚出民工們,迫令他們向孩子們當麵指天畫地說了些保證的話,一場風波才算平息。從此那小狗就有了保護人。


    孩子們給它起名叫"花花"。用破紙板給它搭了個窩,窩外麵罩了一條誰家扔棄的小破被。窩裏墊了幾件舊棉衣,墊得暄暄軟軟,暖暖和和的。孩子們這些善舉,使一位在北醫三院做醫生的家長尤其大受感動。他為花花實行了一次外科手術,細緻地縫合了它的傷口,還給它輸了兩瓶葡萄糖。小花花乖得很,輸液的時候老老實實的。隻要有孩子在旁邊守護著它,撫摩著它,它一動也不動,眼中充滿了感激。孩子們又做了些卡片,說是"飼養證"。並且規定了飼養人資格,是"三好"學生才有資格飼養,不是"三好"學生沒有資格。沒有資格的孩子當然也是可以餵花花,可以和它玩耍的,但是絕對不可以用食物將花花引誘到這一居民小區以外的地方去。而花花膽子極小,似乎明白,隻有在這一居民小區的範圍以內,它才能受到保護,才是安全的。


    無論用多麽好吃的東西,也是不會將它引誘到遠處去的。事實上,也沒有哪一個孩子懷有將它引誘到遠處的企圖。


    我的兒子是"三好"學生,而且被公認在保護花花的戰鬥中,表現極其勇敢,理所當然地是第一批獲得"飼養證"的孩子之一。


    那一天我從外麵把他領回家,命他立正站在我麵前,嚴厲地問:"你那麽撒野,對麽?"他說:"對。"我說:"你還敢嘴硬?還敢說你撒野對?"他說:"要是見死不救,那對嗎?"我說:"你可以用語言表達你對這件事的立場和態度嘛!你和大人撒野,你不是明擺著吃虧嗎?要是把你踹成內傷,你後悔也晚了!"他說:"我不後悔。"我生氣了,說:"靠牆站著,反省去!"他就靠牆站著去了,但眼中立時盈滿了淚。


    我又說:"你甭覺得委屈!你為一隻小狗挨了兩腳,你自以為值怎麽著?"他仍不服管教,說:"我們要都像你這樣想,小狗現在已經死定了!"我瞅了他半天,一時不知再說什麽好。見他眼淚斷了線兒的珠子似的往下掉,轉身從廚房拿了兩個包子,塞給他,讓他去餵狗……


    我滿口答應了北影朋友求我的事兒,盡管我覺得這件事兒不無可笑的成分。大人喜歡狗的話,完全可以自己養一隻嘛。北影童影,養狗的大人不少。何必非要參與到孩子們中間去呢?那一心希望得到"飼養證"的大人,不知是怎樣的一位大人,真有點兒怪!兒子放學回到家裏,我對兒子說了這件事兒。我想區區一件小事兒,兒子便能替我辦成。


    不料兒子回答:"得研究研究。"我一愣,問:"研究研究?誰們?"他說:"當然是我們養狗小組的核心成員們啦!"那口氣,仿佛他是一位中央政治局委員,我這當爸爸的,企圖通過他的關係,批一個官職給自己的哥們兒似的。我取笑他:"你們可算是有了種權力了!好,那你們就研究研究,盡早給我回話!"兒子鄭重其事地說:"這不是什麽權力不權力的問題,這是原則,是必要的資格審查的程序。對你們大人,性質更加不同。我們當初沒考慮過大人,所以你也別抱太大的希望。"我說:"你少跟我來這套!明天你就得給我個回話!"第二天,我始終記著這事兒,詢問結果如何。


    兒子說:"大家要見見你那位朋友。"我說:"怎麽怎麽,你爸爸介紹的朋友,還要麵試不成?"他說:"也不能因為你是我爸爸,就不講原則。"我商量地說:"得了兒子,人家怪忙的,免了你們那原則吧!你再跟你們那些核心成員們幫爸爸疏通疏通,就算給你爸個麵子行不?"兒子幹幹脆脆地回答:"不行。"見我瞪著他語塞,他又悅:"我們就不忙嗎?上午四節課,下午三節課,晚上還有作業,和大人上班有什麽區別?大家要見見你那位朋友,就等於很給我麵子,也很給你麵子啦。我們總不能太隨便地就發出去一個飼養證吧?"兒子的口氣,言外之意仿佛是--爸你們大人也別太不識好歹了!……


    晚上,北影的朋友打電話問相求之事我忘了沒有?我說沒忘,說隻是事情也許不像我想的那麽容易辦成。朋友問這麽一樁小事有何難處?我隻得照實講--孩子們要見一見那個希望獲得"飼養證"的人,見了要當麵判斷一下那個人有沒有資格,之後他們還要研究研究……


    "是--這--樣--啊?……


    "電話中,朋友的語調拖得很長很長。


    隔十幾分鍾朋友又打來了電話,說那人非常尊重孩子們的原則性,願意接受孩子們的任何方式的資格審查,問哪天可以接受麵試?我捂住電話,喚來兒子,沒好氣地說:"一件小事你也不能幫爸爸順利地辦成!你看你們搞得這個複雜勁兒!你替你們那些核心成員預定個日子,哪天?"兒子說:"嫌複雜?嫌複雜就拉倒!是你們大人找到我們頭上的,又不是我們主動找到你們大人頭上的。"我說:"別貧嘴,問你哪天!"兒子想了想,說:"那就星期六吧。星期六我們下午沒課。"我接著問:"在哪兒?"我說:"喬老師,真是抱歉得很。這麽一樁小事,還勞您親自來一次。按說我們應當替您要了,給您送去。"他說:"沒什麽,該來的。我家離這兒不遠,就住小月河那邊兒。遠了我也不知道這兒還有些為一隻小狗向大人們宣戰的孩子。孩子們越認真,我心裏越高興。從小就玩世不恭,對任何事都一副痞子態度的話,咱們中國可就沒什麽大指望了。別說搞社會主義、搞改革不行,搞資本主義也不配。資本主義的歷史,可不是一部痞子的歷史,是幾代最講認真二字的人共同創造的歷史。我的興趣不在狗身上,我的興趣在孩子們身上,我實實在在地是對他們慕名而來的。"我望望朋友,心中暗吃一驚。話題一過分的嚴肅,我這人常常就不知如何與人繼續交談,隻有沉默的份兒。竊以為對於幾個孩子,包括我的兒子,為捍衛一隻小狗而向大人們公開宣戰這件事,是不可過分鼓勵和誇獎的。但是出於禮貌,我們報以微笑和點頭,畢竟,老先生的話不無道理。朋友卻附和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難得喬老師有這麽一顆憂國之心。"冉的父親擺擺手,仍以那麽一種自謙的口吻說:"恥談憂國,恥談憂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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