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和向迎天並肩沿著一道斜坡走下去。冒辟疆看著他們的背影,後悔不該應允向迎天的請求,他要求和董小宛單獨說幾句話。鬼知道他倆說些什麽?


    山坡上開了許多花,色彩駁雜,生機盎然。有幾條隱約的細小泉水在叮咚作響。她和他走過之處,灌木中總有驚鳥飛起,飛掠到不遠的綠葉中,偶爾有野兔從腳前沒命似地逃走。春光正濃。


    向迎天道:“知道我為什麽到南方來嗎?”


    她說:“鬼才知道你心裏想什麽。”


    “我想到秦淮河上見你一麵。”


    “是嗎?”


    “這幾年來,你在我心中始終是個純潔的形象,是一種安慰。”


    他看看她,她則盯著一隻紅蜻蜓。他繼續說道:“身為人臣,本該隨君以身殉國,然心中有宿願未了,所以才苟活到今日。”


    她拿眼角瞟了一眼他,未開口。向公子道:“冒公子也是一表人才。你有這樣的歸宿,也該滿足了。我也死了心。”


    董小宛道:“向公子應該多慮國事,何苦係一念於小婦人。”


    “的確。”向迎天話鋒一轉:“春光無限好。你瞧那座山巒,青秀逼人。如果我死了,就埋在那裏。但願有人插兩朵美麗的花。”


    董小宛會心一笑,隻當這隻是臭文人即景亂發的感慨。何況此刻向迎天臉上還盪著一絲幸福。


    他說:“我走了。”


    向迎天說完,轉身朝官道上走。董小宛有點詫異,站在原地沒動。他正迎著陽光走去,陽光耀目,她隻看見一條瘦長的黑影,仿佛正消融於光芒之中。傾斜的坡使他顯得更高一些。她聽到向迎天唱了半首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


    向迎天上了官道,跳過幾窪積水。挑路中一塊寬敞幹燥的地麵,仔細度量幾步。大家都不知何故,怔怔地看著他。他也視若不見。徑去棚屋中取一掃帚,掃去路麵上的灰塵,又取一瓢清泉水,用口噴灑其上,那塊路麵乃清爽起來,宛若剛下一場滋潤的雨。


    董小宛從斜坡下走上來,鼻尖上盡是細密的香汗珠,陽光分外光明。她喘著氣,看見向迎天從腰間拔出寶劍,劍穗如一條金色蛇纏住他的手腕。


    但見他仰天一聲尖嘯,其音淒烈,令看著他的人心裏一震,立刻意識到有什麽古怪的事件要發生。他朝天空又一聲嘆息,隨後喊叫一聲:“吾來矣!”字字如鋼珠般硬朗懇切。


    董小宛隻來得及叫一聲:“向公子。”就看見他手腕一抖,劍一橫,朝脖子一抹,分明是以身許國的架勢。血噴湧而出,人竟未倒!冒辟疆、李元旦及路旁的其他幾個漢子,大驚之下,欲來阻止,剛跑出兩三步。恰見向迎天手腕又用力一抹,血噴湧更猛。這一次刎著要害。先是寶劍“哐噹”一聲掉在地上,隨之整個血肉之軀轟隆委地,沒揚起一粒灰塵。


    冒辟疆、李元旦奔到屍體邊,但見他死不瞑目,餘光早已散盡。正這時,周圍的人又一陣轟鬧。眾人看時,又驚呆了。


    原來,就在向迎天自刎的當兒,從北邊駛來一輛大車。車上坐著一位白須老者,他是京城禦史台的成大人。他遠遠看見向迎天舉劍自刎,諒他必是盡忠殉國追隨皇上去了。不禁感慨道:“年輕人都不惜身家性命,我輩老朽卻偷安苟活,負了皇天厚恩。慚愧!慚愧!”


    成大人氣血衝動,左腳踢左邊的隨從,右腳踢右邊的隨從。兩奴才正看向迎天,冷不防屁股上挨了一腳,站立不穩,摔下車來,滾了一身灰。成大人拔劍在手,也不言語,使勁朝脖子上一抹,抹個正著。自刎都數年紀大的人老練,血如花飛濺,人仰麵倒在車上。那馬卻未停腳步,拉著車徑直闖來,路人紛紛逃避,眼看要踐踏滾壓向迎天的屍體。李元旦縱身一躍扭住韁繩,順勢旁邊一拉,那匹馬收束不住,拉著車撞在路旁的棚屋上。馬兒一聲嘶叫之後,棚屋“轟隆”一聲塌下來,灰塵如霧瀰漫。李元旦早已兩個鷂子翻身式跳到一邊了。


    出了這樣慘烈的事情,董小宛和冒辟疆隻得多呆幾天。如此忠烈之士總得妥善掩埋。董小宛心裏佩服,沉默不語。冒辟疆走過來撫住她的肩,她握住他的手,手越握越緊。


    李元旦帶領十二個家丁西去十二裏的湯同鎮採買棺木。


    由於沒有大路,小路又不熟,在叢林裏迷了路。幸虧一採藥老人利用羅盤指明方向,他們才披荊斬棘走了出來。李元旦賞給老人十二兩銀子。


    因為在叢林裏了誤了兩三天行程,李元旦一進湯同鎮便急急地採買了兩口黑森森的杉木棺,稍息一夜,便啟程返回。


    無奈老天不作美,下起了兇猛的暴雨,大河小溪都發了洪水,四下裏汪洋一片。就在他們在雨水中深一腳淺一腳走著時,一條河洶湧地擋在麵前。


    看不清路了。一個當地人戴著鬥笠告訴李元旦:“朝下遊走二三裏有座木橋,不知被水沖走沒有?”


    李元旦決定往下遊走。


    完全看不清路了。大車在齊腰深的水裏歪來歪去,空棺材發出空洞的響聲,不得不由幾個人在旁邊扶穩。河水在車輻和馬匹的腿根間汩汩地流著,黃濁,浮漂著垃圾和稠厚的泡沫。為了抄近路,人、馬、車被迫通過一處灌木叢。在穿過灌木叢時,河水發出了一種幽怨沉思的聲音。李元旦鐵青著臉摧動坐騎,他把這當作一場戰鬥。鬆開的蔓藤和灌木立在水中,像有一股風在吹,它們搖搖晃晃,但沒有倒影。一切都在水麵上矗立。灌木沒有根,人、馬沒有腳,與土地隔絕,周圍一片廣漠的白茫茫的水的世界。空氣中響徹著哀怨的水聲。


    “這兒好像是路。”走在前邊的一個漢子從緊咬的腮邦擠出這句話來。人們都默認了。


    遠遠看到河中間有三個石橋礅,像河水的牙齒豎在那裏。顯然,橋已經不復存在了,李元旦知道此刻隻有涉水過河了。


    李元旦大聲說道:“跟我來。”便搶先催馬踏進急流。馬有些退縮,打著顫,鼻息粗重。他猛抽了兩鞭,馬繼續向前。


    後麵有人緊緊跟上。有人看見上遊漂來一根木頭,慢吞吞地旋轉著,懸浮了好一會兒,水流在它後麵擊起一道厚厚的浪,把它壓下去,它又躥上來,翻滾著朝下遊衝來。有人說:“可能是個危險傢夥。”


    李元旦道:“別管它。它衝來時,我們已經過了河。快過去兩個人,牽繩子拉大車。”


    繩子很快就繃緊了,大車也吃力地橫穿過河流。第一輛大車還算好,經過幾下歪斜便跨過了急流,靠到對麵岸邊可能是路的地方。有人在忙著將歪斜的空棺木重新捆緊。


    第二輛大車遇到了麻煩。誰也沒注意,那根木頭突然出現在兩個浪峰之間。它猛烈地一撞,正撞在拉車的馬上,馬跌倒在急流中,車轅“哢嚓”兩聲斷了。馬消失了。車蹺了起來,斷裂的轅木像雪亮的劍刀指向天空。


    “快,抓緊繩子。快,扶穩棺木。”


    “頂住車。”其實不用叫喊,車周圍的幾條漢子已經緊緊地將車支撐住了。急流打在他們周圍,嘩啦嘩啦地響著。那匹馬的腦袋在水麵露出來,眼睛睜得大大的,它扭頭看了他們一眼,發出一聲幾乎像人的叫聲,隨之又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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