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會行完,猜拳的聲音也漸漸平息下來。柳如是吩咐撤去席麵,然後男女諸位漱口淨麵。亭外的人群已將亭子圍得水泄不通。這時已是深夜,月光毫無保留地傾瀉而下,遠處的房屋沒有一點亮光,在月光的照耀卞,顯得清晰而寧靜。


    “下麵是我們八姊妹的壓軸戲,我彈一曲《迴風》,多久沒有彈了,你們不能笑話。”柳如是說。


    一縷琴聲悠悠地在河亭裏響起,緩緩的琴聲之中含著一種渴望。琴聲慢慢地塊起來,隻見柳如是的十指飛快地撥動,人群也漸漸地被帶進琴境中。


    柳如是彈完《迴風》,額上微微現出汗珠,她用絲絹輕輕拭去,看見所有的人群都沉浸在一種美妙的夢想之中,她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柳夫人,我可不希望你的琴聲停下來,要是錢大人在這裏,他聽了這曲《迴風》至少要年輕十歲。下次何時再讓我們享受一下。”方密之說。


    “生疏了,不行了。”柳如是說。


    接著鄭妥娘、寇白門、卞玉京、顧橫波、董小宛、李香君各唱了一支曲子。她們的歌聲像山間的小溪一樣流暢,婉轉,人群的臉上露出癡迷的神情,一些秦淮河的歌妓因此又多了幾首流行曲。董小宛在她們唱完以後,從張卯官的手中借過笛子,踱到河亭的中央,麵對月亮的方向,吹奏起一曲《重敘離愁》。這一刻董小宛想起了她的父母和惜惜,人們從她的笛音中看到了一個孤兒的流浪;繼而董小宛想起她的遭遇和她與冒辟疆的磨難。笛音經過董小宛的心,然後經過她的嘴從笛孔中吐出,那聲音在寂靜的夜空中傳出很遠。董小宛吹奏得很平靜,但兩滴清淚卻在不覺中流了出來,那具有感染力的眼淚牽引出了許多人的淚水。


    冒辟疆從那笛聲中聽出一片心碎,他感覺那憂傷離他很近,而他也漸漸地融進了那片憂傷,那帶鹹味的眼淚也冒了出來。


    方密之、侯朝宗在此刻看見了人生的不得誌,上點年紀的人又一次體驗了人生的滄桑。柳如是、李香君仿佛看見她們與董小宛同樣的身世,她們隻顧用絲絹拭擦眼淚,然而河亭外的人群卻有人放聲大哭起來,那些淚腺發達的人也任由眼淚流淌。


    董小宛結束吹奏的時候,也已泣不成聲了,她耳中聽見的也是一片抽泣聲。這抽泣聲持續了很久,在停止的時候已傳來了五更的打更聲。


    “人生多傷心啊!”柳如是仰麵嘆了一聲。


    朱統銳站在窗口,董小宛吹奏的笛聲傳進他的耳中。這一刻,朱統銳似乎受了感動,顯得有些神色黯然。


    董旻還是像昨夜那樣坐在院中的老槐樹下。今夜他沒有吹奏笛子,他隻帶夠了一夜喝的酒。在天明的時候,他的衣襟不知是被露水,還是被酒全打濕了。董旻一夜都在努力地回想他年輕時的浪漫,但那遠去的記憶在他的頭腦中已依稀恍惚。這一夜中,他唯一看見的就是隨著月光的轉動而不斷變化位置的老槐樹幹禿的影子。


    惜惜坐在窗邊看著院中潔白的月光,夜風撲在窗欞上發出不斷的聲響。今夜銀盤般的月亮沒有勾起她的什麽回憶,唯一使她想起的是她嚮往的秦淮河。在月上中天的時候,她經不住睡意的侵襲,在給董旻拿了件衣服後便回房睡下了。


    ——


    中文東西網整理後一頁前一頁回目錄第十五章 幽禁佛塔褲子街的兩條小巷像褲子的兩條褲管左右伸展開,阮大鋮的住宅正居褲子的襠部。在庫司坊的石巢園,阮大鋮和說書的柳大麻子柳敬亭,唱曲的蘇崑生在一起賞月。柳敬亭的說書和蘇崑生的唱曲在南京城裏都是出了名的。柳敬亭的說書廊曾經三天三夜沒有關過門,而他的嗓子在那一回也差點毀了。從此以後,柳敬亭從不連續說上一天。


    蘇崑生的唱曲在南京最有名,那些王孫貴族家的樂伶都曾受過他的指教,阮大鋮家的樂伶也常由他教導,皇帝也曾召見過蘇崑生一回,聽他的唱曲,蘇崑生將此事作為他唱曲生涯中輝煌的一段往事。


    蘇崑生的老婆雲兒也因他的唱曲而得。雲兒是南京城外一員外家的獨生閨女,她非常喜歡唱曲,常常獨自一人在閨房中唱。蘇崑生那時的名聲已傳進她的耳中,但雲兒從來沒有親自聽蘇崑生唱過。


    那日雲兒乘轎到南京城買一些閨中之物,她出家時曾是陽光燦爛,來到南京城裏天卻陰了下來,並下起了小雨,她乘轎從一家新開張的很大的茶館經過,聽見裏麵傳來十分悠揚的唱曲聲,於是她停下轎走進了那家茶館。


    蘇崑生那日受那新開張茶館老闆所請來添一些熱鬧,他看見雲兒走下轎姍姍從細雨中走進茶館。蘇崑生第一眼中的雲兒是漂亮潔淨的樣子,他迎著雲兒的眼光會心一笑。那以後,在那茶館裏經常能看見蘇崑生和雲兒的身影,茶館的生意也一好再好。


    那年雲兒十八歲。


    阮大鋮摸了摸他雞公尾巴一樣的鬍子,摸著鬍子使他想起祭孔那次被辱的往事。新生長起來的鬍子使阮大鋮產生一種草木旺盛的感覺,並且他的心中想著他的戲班前往桃葉河亭定能使復社的公子們感到愉快,他的鬍子也會越長越好看。


    他抬頭看了一會兒空中懸掛的月亮,自言自語說:“今晚的月亮真圓。”


    阮大鋮和蘇崑生、柳敬亭談論著說書和唱曲的技巧,柳敬亭臉上的麻子在月光下跳躍不停,阮大鋮也時不時附和著虛假地點點頭。阮大鋮等待著他的戲班回來,他想在這中秋之夜欣賞一下自己戲班演唱。蘇崑生的唱曲才能使阮大鋮覺得無可非議,他將蘇崑生作為他家樂部最輝煌的一員,他想像著有一天隻有他家才有樂部,那時人們都爭先恐後巴結他。


    他等待戲班的回來並不是十分心急,他甚至作好戲班可能被復社公子們留下回不來的打算。


    阮祿領著戲班在褲子巷中徘徊很久,在柳如是彈奏《迴風》的時候,他們心神不定地走進了石巢園。


    阮大鋮看著進園的戲班,停止了與蘇崑生和柳敬亭的談話,然後一種充滿自信的聲音在夜空響起:“阮祿,書呆子們還滿意吧!”


    “回老爺,滿意。”阮祿的回答聲中有一絲隱藏的成分。


    “我就知道不會讓我失望的。”


    阮大鋮的語音剛落,一個聲音從戲班人群中響起:“老爺,他們給了賞錢,但他們罵了老爺。”


    阮大鋮的笑容很快被這急促的聲音打得支零破碎,阮祿的身子也開始了顫抖,月光下顯得十分驚恐。


    “阮祿,他們罵些什麽?”阮大鋮吼道。


    “小的,小的不… ”


    “他們罵老爺閹黨假兒… ”那急促的聲音又響起。


    祭孔那次的狼狽樣再一次展現在阮大鋮的腦海中,他那雞公尾巴一樣的鬍子直跳。


    “復社裏的小子,欺人太甚。我要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崇禎十七年八月十六日。


    天高氣爽,落葉飄零。冒辟疆與董小宛靜坐在桃葉寓館的屋中相對無言,董小宛的臉在靜謐中熠熠放光,一縷清香在屋中瀰漫開來。冒辟疆的雙手放在董小宛的腿上,雙眼緊盯著董小宛。他的眼光顯得天真而專注,他看見董小宛的臉上殘留著昨夜的酒意。時間在悄悄地流逝,從窗口投射下的陽光一點一點地遠離他們靜坐的地方。他們在進行一次心靈之約,互相靠近著對方的心思。花轎、紅綢燈籠從董小宛的腦海中一一閃過,她看見燃燒的紅燭,一架雕花大床在紗綢的遮掩下朦腚朧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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