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挨到了午後,她就匆匆上了媚香樓。李香君剛用過午飯,姐妹倆就坐在走廊上下棋玩。早春的陽光薄薄地塗在媚香樓上,姐妹倆暖烘烘的。小宛偶一抬頭,發現廊柱的縫中不知是誰插了幾支綻著綠色芽點的柳枝,像柱子本身長出來的一樣。春天有令人興奮的某種神秘魔力。東西姐妹倆正在棋盤上絞殺得起勁,猛然發覺旁邊站著一位書生,兩人同聲一驚站了起來。


    董小宛見是一位自己不認識的中年書生,而李香君看著那人癡癡地發呆,眼中滾動著哀怨的淚水。李香君那天沒準備應客,穿了一件不合身的短上衣,這時雙手便不停扯那該死的衣服。看得出來那個書生也異常地激動。他顫著聲音叫了聲:“香君。”


    李香君眼中的淚水決堤而出,她撲進那人懷中嗚嗚地哭出了聲。兩人就這樣緊緊摟著站在董小宛麵前,忘記了董小宛的存在。縱有千言萬語又怎能說得出口?


    董小宛知道這風流倜儻的書生就是香君姐姐朝思暮想的侯朝宗,內心裏也為香君感到喜悅,便輕移腳步悄悄走開,害怕驚擾這空前絕後的溫情。李香君和侯朝宗深深陷入重逢的巨大歡樂中,都沒察覺董小宛是怎樣離開的。董小宛跨進樓廳的剎那,回頭望了一眼,李香君和侯朝宗兀自緊緊擁抱著,春日的陽光給他倆鍍上了金色的邊。這情形打動了董小宛的心。


    董小宛一邊羨慕李香君,一邊就想著自己的生世。她很難過,自從應客以來,從向迎天算起也不知遇到多少男人,但像今天侯朝宗對待李香君那樣溫情脈脈的,卻一個也沒有。她走下媚香樓,差一點忍不住想抱住院子中那株大古槐大哭一場。


    董小宛在自己的書案上鋪開一張上好的梅花箋,提起筆寫上“冒辟疆”三個字,然後便坐在那裏癡癡地發呆。


    與其說董小宛渴望冒辟疆,還不如說她渴望著溫情。因為此刻的冒辟疆還隻是一個飄浮不定的人物。他僅僅是一種可能性,就是說董小宛在他身上寄託著獲得溫情的巨大希望,卻沒有把握會真正得到。她幻覺的畫麵中常吵出現侯朝宗和李香君擁抱的哀傷影子。


    她坐在書案前癡癡地發呆,惜惜站在身後她都沒發覺。等惜惜伸手拿掉書案上那張紙來,董小宛搶不到那張紙,便假裝唬了臉朝床上一坐,鼓著嘴唇說道:“連你也欺負我。”


    惜惜怕她真的不高興,便把那張紙還給了她。董小宛將那張紙湊到燭焰上。那張紙邊角先變得焦黃,仿佛在內部使了很大的勁似地騰起了黃燦燦的火苗。燃得一半,董小宛移開燭焰,朝燃著的紙片狠吹幾口氣,黑糊糊的紙灰滿屋亂飛。低頭再看手中那半張有著焦黃邊緣的紙片,發現還剩下一個“冒”字。


    惜惜說道:“姐姐,這個名字寫得真好。”


    董小宛定定神,拿品賞書畫的眼光去看那個字,果然寫得優美動人,神韻俱備。她曾在多少個下雨不能出門的時候,認真地練習過書法,卻從來沒達到過如此神妙效果。原來美麗的事物是不可以刻意追求的,有時偶然之間得來的境界竟是永遠再難達到的巔峰。她想,愛情也許也是這樣一件美麗的事物。


    惜惜從側邊摟住她道:“我剛才到媚香樓去了一會兒,香君姐姐捎了封信給你。”董小宛就勢在她臉上親了一下道:“死丫頭,還不快點拿出來。”惜惜便笑嘻嘻從衣服下擺的角縫中抽出一張紫雲箋遞給小宛。


    李香君的娟秀字跡在紙麵上跳躍。她先邀請小宛到媚香樓玩,又說這幾天陪侯朝宗讀書,他正準備今科應試,兩人情真意篤。董小宛嫉妒地皺皺眉。她接著告訴小宛說侯朝宗也覺得她與冒公子是天生一對,願意撮合一對良緣。又說那個冒公子最近幾天就要到金陵了,叫小宛準備準備,耐心等候。


    董小宛知道了冒辟疆的消息,便忍不住又陷入暇想之中。


    惜惜氣乎乎說道:“什麽冒公子?害得姐姐害了相思病。”小宛朝她笑笑,並輕輕將垂在額前的一轡髮絲攏到腦後。


    冒辟疆帶著書僮茗煙到達金陵時,隻隔一天就該入場應試了,看著實實在在地置身金陵城中,茗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道:“公子,要是路上再耽誤一程,今科怕就考不成了。”


    路過桃葉渡口,他看見很多妓女正趿著拖鞋坐在船頭上曬太陽,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仿佛無憂無慮的樣子。冒辟疆想起杜牧當年的一句詩:“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冒辟疆帶著茗煙住進成賢街蓮花轎的陳定生家。老朋友兩年不見,自然有說不完的話,直談到三更鼓罷,方才想起一路疲憊,便罷了談興,倒頭睡去。


    第二天,冒辟疆睡過頭,比平時晚起來兩個時辰。剛洗漱完,侯朝宗、方密之便跨進門來。四人笑談一陣,便各自拿書本研讀。明天就要開考了,也許今科就考上了,中個副榜什麽的也了卻一樁心願。


    下午,四人到了貢院街,依次辦了應考手續。陳定生花二兩銀子從一位差役處探得一條壞消息:今科主考官是專和復社作對的揚州郭亮夫。“呸!這個狗官!”四人心裏都有數:今科又沒指望了。


    方密之道:“反正事已如此,入了考場,咱們就把國事評它個夠。咱們四人也別回家複習什麽課了,就撿一家便宜館子喝它個一醉方休。”


    四人隨便入了一家酒店,點了幾道小菜,拔了酒蓋子,大碗喝起酒來。媽的,陳定生想,做強盜也很過癮嘛,看上什麽女人可以去搶來,平日裏隻管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幾巡酒後,侯朝宗先告辭而去,他心裏惦著李香君。眾人也不阻擋由他去了。這場酒下來,把個方密之喝得爛醉如泥。三人相互扶著沿著空蕩檔的長街走去,一路上大聲嚷著些莫明其妙的歌謠,惹得臨街有個大戶家的婦人,裸著半個身子伸出頭來罵道:“臭文人,年年科舉都是這樣煩死老娘。”


    第二天一大早,侯朝宗、冒辟疆、陳定生、方密之四人帶上必須品就一頭紮進了考場。


    閑著沒事,董小宛便在院子裏踢毽子玩。那雞毛紮的毽子像小鳥一樣在她身邊跳來跳去,惜惜在旁邊佩服得五體投地。


    院門忽然有人推開一條縫,一個女孩伸進頭來,朝惜惜詭秘地眨眼睛。董小宛眼角的餘光瞥見是李香君的侍兒翠翠,假裝沒看見,用勁將毽子踢向院門。毽子在院門上彈了一下,剛好掉在翠翠麵前。翠翠擠進門來,拾起毽子,笑嘻嘻叫了聲:“小宛姐姐。”


    董小宛瞪了她一眼,問道:“鬼頭鬼腦地做啥?又瞞著香君姐姐偷偷跑出來玩?”


    “才不呢!別說香君姐姐了,她這幾天有侯朝宗作伴,根本就把我忘了。有事時才想到我。”


    “這麽說,你是有事才到這兒的。有啥事?”


    “其實也沒什麽事。香君姐姐讓我來告訴你,如皋冒公子昨天就到了,說是他們考完了,就讓侯朝宗陪他來見你。”


    “就這事?”董小宛聽說冒辟疆已到了,看來見上一麵不成問題,如果真是他們說的那種風流人物就好了。心裏覺得高興,臉上卻不改色對翠翠說道:“回去告訴香君姐姐,說我知道這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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