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我受的窩囊氣還不夠?老劉,”小張拉住劉不才氣急敗壞地說,“好好一件事情,每一趟都是他搞壞的;左手不放心右手,牽絲扳藤,搞得人家煩了,歇作拉倒。要我去說好話,事情才能夠挽回;挽回是挽回了,人家的話說得很難聽,隻好我來賠不是。這種情形也不曉得多少回了?你問他自己!”


    張秀才不作聲,隻是冷笑著,擺出不屑與辯的樣子,一袋接一袋地抽水煙。這就見得做兒子的理直氣壯了— 劉不才心裏明白,他們爺兒倆常做些包攬是非的買賣;張秀才做事不大上路,而小張為人爽朗重然諾,所以在外麵,兒子比老子吃得開。此時張秀才員又打又罵,其實少不得他兒子這個幫手;凡事弄到頭來,還是要小張作主。


    了解到這層微妙的情況,劉不才便有了計較,一把將小張拉到角落上,低聲說道:“老人家總是長輩,禮貌不可不顧。等下我有一番場麵上的話說,你不要打岔;事後我們再作商量,我總聽你的就是。”


    小張會意;賭氣說道:“我索性走開,省得聽了生氣。”


    話是這麽說。他仍舊在裏屋“聽壁腳”。隻聽劉不才說道:“張大爺,我先說我跟大器是門啥親戚?他是三房合一子,兼祧叔伯,可以討三房家眷;其中有一房,就是我的侄女兒。”


    “喔,”張秀才神態如常了,從容說道:“原來你是大器的叔嶽。”。


    “我忝長一輩。不過說起外場來,我實在不如我這個侄女婿。他是孝子;為了想念堂上老親,在上海病倒了。所以這一層,一定要請張大爺高抬貴手。”


    這句話是綿裏針,張秀才急忙答道:“言重,言重!我決沒有攔擋他們母子不能團聚的道理。”


    “其實朱家老太太倒是真不想動;活到五十幾歲從沒有出過遠門。如今杭州雖說苦一點,能住在張大爺府上,真正‘大樹底下好遮蔭’,求之不得。不過,在大器做兒子的,心裏總是在想,老太太吃了這一場苦,無論如何要接他到上海去過幾天安閑日子。說不定老人家倒住不慣,馬上要回杭州;那時候一定要來打擾府上”


    劉不才這番話真是煞費苦心,不但婉轉,而且要為張秀才開脫他想拿朱老太太當押頭的用心;這一來,張秀才反倒無話可說,因為怎麽說都不得體;真所謂“越描越黑”,就不如不描。


    劉不才當然了解他的想法,不願意冷場,所以緊接著自己的話又說:“不過,大器在杭州已經住了五代,且不說還有點薄產要料理;就是幾十年的親戚世交,也不能說不要就不要,所以在杭州還要有個親人照應聯絡。這件事,大器本來托的是我;不過說實話,我到底不姓朱,有些事情做不得親戚的主。再說一句,我的性子好動好玩兒,叫我枯守在這裏,未免束縛。如今承張大爺念舊,肯照應朱家,那就再好沒有了;我倒有個主意,不知道張大爺肯不肯幫忙?”


    “笑話!哪有不幫忙的?劉三哥,你請吩咐。”


    “我想叫我侄女兒留在杭州。她也算朱家一個正主兒,差不多的事情都可以作主。不過,她到底是年輕婦道人家;叫她獨門獨戶去住,我跟大器都不會放心。好不好在張大爺府上借住一住?”


    張秀才的功名雖已被革,當初掙這名“生員”倒是筆陣中憑真本事讓學台取中的,所以肚子裏也還有點貨色;想到“戰國策”上“親子交質”的故事,了解劉不才便是仿此行事,以表誠意。按場麵上的道理,既有這樣的表示,自己也就應該做得很漂亮;無奈他就是小張批評他的“牽絲扳藤”的脾氣,不大有句痛快話,所以支支吾吾地打不定主意。


    聽壁腳的小張,真是喉嚨發癢,恨不得閃出來說一句;隻是他有自知之明,此時開出口來,決不會有平心靜氣的聲音,那一來又起衝突,害劉不才為難。然而癢得也實在難受;隻得連連咳嗽,用來消除那股不吐不快的勁兒。


    這幾聲咳嗽提醒了張秀才,大聲喊道:“阿毛!”


    阿毛是小張的小名,聽得他老子喊,很快地走了出來,先就說道:“我都聽見了。”


    “那頂好。你看,怎麽樣?”


    “沒有什麽怎麽樣!人家話都說到頭了,我們多說一句就是半吊子。”


    “好,我不多說。”張秀才終於說了句很漂亮的話:“既然自己人,何分彼此?一句話:悉聽尊便。”


    這句話倒是麵麵俱到,劉不才反覺得不易應付;而眼前隻有先致謝意。


    到此地步,主賓自然盡歡。劉不才喝得酩酊大醉,也不知怎麽到了寓所的,一覺醒來,一片漆黑;將阿招喚了進來,先狠狠地喝下了一壺冷茶,人才覺得舒服了些。


    “小張大爺來過了。”阿招跟他說,“因為你醉得像死豬一樣,喊都喊不醒,所以他又走了。臨走交代,明天一早,請你不要出去,在家等他。”


    “喔。”劉不才問,“還有啥話?”


    “還有?”阿招想了想,“還有,他明天晚上要在這裏請個客。好像是江湖好漢,什麽幫裏的孫大爺。”


    “你不要胡說八道,什麽江湖好漢?”劉不才嗬斥著,“你樣樣都好,就是一張嘴糟糕。”


    “我也不懂— ”


    “不懂就少說。”


    連碰兩個釘子,阿招賭氣而去。劉不才也不理她,將今天上午的經過,回想了一遍;覺得心滿意足,於是翻身又睡,酣暢地直到天明。


    第二天他起得極早,一個人在門口閑眺;遠遠看見小張,便迎了上去,口中問道:“到哪裏?上茶館;還是就在我這裏談?”


    “找個清靜的地方。”小張說道,“這裏離城隍山近,到城隍山去。”


    自從劫後,劉不才還是第一次來這裏;本來就受了兵火,殘破不堪,加以寒冬臘月,人跡稀少,越見淒涼。不過,藥王廟前倒還有一處茶攤;兩個人泡了茶,叫來一盤油蓑餅,邊吃邊談。


    “昨天真對不起,害得你們父子口角。”


    “常是這樣的。人家罵我不孝,我自己也覺得;不過到時候我就忍不住了。再說— ”小張停了一下又說,“自己人麵前,說說也不要緊;孝是孝在我心裏,我們老的,好幾次不得了,都是我出頭去硬挺。這些話不便說給別人聽,人家聽了也不相信。總而言之,自己心裏明白就是。”


    “是呀,我也看出來了,你是你老人家的一條右手膀;所以昨天我才那樣跟你說。”劉不才說,“話,我說出口了,一定要做到— ”


    “哪句話?”


    “叫我侄女兒住在府上。”


    “不必!”


    “不、不!”劉不才搶著解釋,“‘光棍好做,過門難逃。’一定要這樣子過一過門;住些日子,你再跟你老人家說,放她回上海。這樣,大家麵子上不都蠻光鮮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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