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說這話的第三天,兩人一起去趕一場賭;賭場設在一家“破落戶”人家,房子甚大,大廳上還掛著些泥金剝落的匾,上麵有嘉慶幾年“禦筆”的字樣,可以猜想得到,這家人家的祖先戴過紅頂子。子孫大概已分了家,雖同在一所大宅子中,從外表去看,境況好壞不等;有些地方花木扶疏,房舍整潔;有些地方一團糟,走出來的孩子,其髒無比。其中有一家住的是花廳;由一道小小的腰門出入,小張領著李小毛便在這裏敲門。


    開出門來,教李小毛驚心動魄,十八九歲一個絕色女子,看一眼真箇一輩子都忘不了。


    其實,他也隻看得一眼,因為那女子一看是兩個陌生男人,極快地又將門關上了。小張隔著門問:“這裏是不是‘雙鶴齋’?”


    “在後麵。”那女子厭惡地說。


    “後麵哪裏?”小張急忙問道,“府上房子太大,不好找。”


    “‘碰鼻頭轉彎’,你就曉得了。”


    再問便無聲息,小張便沿著夾弄一直往後走;走到碰壁之處,隻聽人聲喧譁,向右轉彎,很容易地尋到了雙鶴齋,也就是賭場。


    這天玩得不久,因為李小毛賭得不起勁;而小張帶的錢不多,輸光了自然走路。


    “小毛哥,”走在路上,小張問道:“怎麽搞的,你好像有心事?”


    李小毛看了他一眼,站住腳問:“小張,你以前說過的話,算不算數?”


    “哪句話?”


    “你說,隻要我看上了什麽人,你一定替我想辦法弄到手?”


    “怎麽不算數?算數!”


    “那末,剛才那個,你替我想想辦法。”


    “剛才那個?”小張愣了一會,突然想起,“你是說架子好大,問她話不理的那個?”


    “是的。”


    “這— ”小張躊躇著,“這就不敢說了。”


    “是不是!”李小毛爽然若失地,“我就知道你不過說說而已。”


    “什麽?”小張頓時神色嚴重,倒像受了莫大冤屈似的,“你說這話就不夠意思了。你當我說大話?你也要想想,人家雖然是破落戶,到底上代做過大官,你沒有看見他家的房子,什麽‘雙鶴齋’、‘晚晴軒’,完全花園的格局,你看中的那個,不管怎麽樣是小姐的身份,一不能拐騙、二不能恐嚇,尋條路子踏進門都不大容易,別的還說啥?而況,我也不是說不想辦法;不過難而已— ”


    “對不起,對不起!”李小毛見風使舵,一躬到地,“我錯怪你了。”


    “原是錯怪了。”小張攢眉咂嘴,裝模作樣地苦思了一會說道:“路子倒想到一條,成不成功就不知道了。”


    事有轉機,李小毛又興奮了。隻為剛才一句話不小心,惹得小張大光其火,此時不敢怠慢;低聲下氣地表示,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論成與不成,對小張的這番情義,他總是感激的。然後才探問一聲,是怎樣的一條路子?


    “那家人家姓趙,子孫很多,好壞不一;好的在外頭做官,壞的在家裏吃老米飯。”小張提到住雙鶴齋的那個朋友:“我那個朋友叫趙正濤,他是四房裏的,原來也是大少爺,坐吃山空,一份家當敗得光光。為人除了吃喝嫖賭以外,‘文不能當謄錄生,武不能當救火兵’,啥本事也沒有;又吃不來苦,一件長衫也剝不下來,低三下四的事還不肯做,那就隻好靠抽頭聚賭過日子。這種行當找麻煩的人很多,所以他不能不戤我的牌頭,買我的帳。我的路子就是這一條,問問他看,有沒有什麽腦筋好動?”


    “一定有的,一定有的。憑你的麵子,人家當然要巴結。”


    “巴結是不錯,不過人家到底隻開賭場,不開‘台基’。這樣,”小張想了一下說,“明天來不及,後天下午碰頭聽回音。”


    回音有了,出乎意外,但合情理。


    那絕色女子是趙正濤的堂房侄女,百劫餘生,境況艱窘。如果李小毛願意娶她,倒不妨談談。


    “那好啊!”李小毛心想,自己大小也做了“官”;再能娶這樣一房妻室,真正是祖上有德了,“怎麽個談法;要多少聘金?”


    “慢來,慢來!”小張搖著手說,“你不要太高興!你看中人家;人家看得中你,看不中你,還不曉得。你先不要看得太遠,隻往近處看。”


    “怎麽叫往近處看?”


    “這你還不懂?”小張放低了聲音說,“你無非想拿她弄上手;那倒有辦法。我跟趙正濤約好,挑個他家沒有場頭的日子,我們到他那裏去玩;他拿他侄女兒弄了來,讓你們先見個麵這是第一步。”


    “第二步呢?”


    “第二步就要看你了,一混熟了,就下手。闖出禍來有我。”


    “闖禍?”李小毛驚愕地,似乎一時想不出是怎麽樣的一場禍。


    “怎麽不要闖禍?”小張答道,“告到當官是不敢的;隻怕她一根繩子上了吊。”


    提到上吊,李小毛想起石門的小師娘,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我的把握,第一,有道是‘家醜不可外揚’,這種人家最要麵子,天大的虧也是啞巴虧— ”小張故意停住,要看他是何態度。


    “嗯,嗯。這話倒也是。不過,”李小毛是隻求“成其好事”,不惜遷就的態度,“事情總要擺平了好。”


    “當然要擺平。那都由我來,大不了多花幾兩銀子。其實,照我想根本也不會闖禍。”小張重重地在李小毛的背上拍了一下,做個鬼臉,“等一上了手,還不是服帖得一塌糊塗?”


    就憑這一句話,李小毛便越想越興奮;隻嘻開嘴笑著。


    “走、走!”小張魯莽地拉著他,“尋個地方,好好談這樁事。”


    找一處地方是小張不大喜歡的所在,西湖邊上帶賣酒的茶座。他喜愛繁華,不耐領略情趣,隻是為了要靜悄悄說私話,所以挑選此處。李小毛自然信之不疑。


    促膝低語,談“下手”的途徑,無非水滸上王婆所發明的“十分光”。這些話談起來容易,就怕露馬腳:一句話說得不切實際便知是外行吹牛,即令是真話也就不易為外人所信。小張是行家,自然絲絲入扣,娓娓動聽:李小毛傾倒得相見恨晚。


    “俗語說:”千肯萬肯,就怕嘴巴不緊。‘這話你懂不懂?“


    “怎麽不懂?就怕男的瞎說。”


    “對!”小張答道:“所以又有句俗語:”偷葷的貓兒不叫。‘這個道理很容易明白,做起來不容易,好多成雙搭對的好事搞壞,就壞在這句話上。“”這— “李小毛說:”我倒不大懂了。你說說看。“


    “我一說你就懂。”小張很起勁地說,“你我都是在外頭跑跑的;你倒想,搭著一個得意的,是不是唯恐人家不知道,到處要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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