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裏的剃頭擔,招攬顧客用兩種不同的東西,在城裏用小木梆;鄉下用一把形如鑷子的鐵器,其名為“喚頭”;捏在手上一開一闔,發出“嗆、嗆”的聲音,就叫“打喚頭”。


    至於剃頭擔子,一共分為兩部分,前麵是一個紅漆圓籠,當中置一隻小炭爐,上坐一挑子水,回籠旁邊掛一隻臉盆,專為洗頭之用,這不足為奇。奇的是豎一枝旗杆,且有習鬥;這枝旗杆的形式,與衙門前麵所豎的完全相同;隻是具體而微而已。


    後麵一部分是一隻長約兩尺許,寬一尺的小紅櫃,櫃中藏剃頭用具。這是顧客的座位,但在最初,卻是剃頭的人座位;被剃者是沒有得坐的。


    因為當初並無剃頭匠的名稱,這些旗下為人剃頭,乃是奉行法令,據說官封“待詔”之職;翰林院有“待詔”,是從九品的小官,專掌文字抄繕,與旗丁剃頭這個職務,風馬牛不相及,何以有此離奇的誤會,已不可考。


    不過當時旗丁“奉旨剃頭”,頗為威風,確是事實。大致每到一處,用“喚頭”將一村一鄉的男了都喚了來,由旗丁逐一驗看,已剃者自然無事退去;未剃者集合待命。一然後“待詔”手執剃刀,大馬金刀地坐在小紅櫃上。而被剃者則須跪在他麵前,俯首受剃:倘或抗命不剃,立刻為隨護的兵丁抓住,就地正法,懸首示眾——人頭就掛在剃頭擔子前麵那支具體而微的旗杆上。


    這就是所謂“留髮不留頭”;但亦有人寧死不屈,特別是明朝的遺民誌士。採取兩種方法避免受辱,一種是歸隱,入山唯恐不深;一種是幹脆做和尚,等你來剃不如我自己剃。相傳旗丁“喚頭”不至,大肆搜索,有所謂“三不追”,其一就是寺廟;就因為既逃入寺廟,不落髮則終究不能露麵,無須再追。


    剃髮是清初漢人痛心疾首之事,也是漢人受異族壓迫的開頭;同時也因為清初的旗下蠻橫暴虐,跟糧船上的水手、縴夫,時有毆鬥,因而成為清幫的公敵,自然摒諸門外。但到潘祖組織糧船成幫時,“奉旨剃頭”的苛政早已過去幾十年了;而剃頭亦已成為行業,都由漢人充任,最大的變化是:被剃的由跪而坐,施術的由坐而立。那支旗杆倒還保存遺製未變;隻是旗杆上再也看不見人頭,而刁鬥則正好用來盛放洗頭所必需的皂莢。


    話雖如此,清幫卻對剃頭這一行始終存著成見,稱之為“掃清碼子”;或者也是有意摒拒這一行,藉以提醒幫中子弟,當初漢人有此一慘痛史實。無論如何,安清成幫之初,隱存反清的宗旨是可信的,但兩百年下來,已經沒有人理會這個宗旨;也很少人知道,為何幫中沒有剃頭的這一行進山門。


    但小張居然知道。劉不才聽他說得有頭有尾;特別是剃頭擔子上的旗杆,原就令人不解,一說明白,便成了他所談的故事的證據,令人不能不信。同時也深感興趣,便即問道:“你是聽什麽人說的?”


    “孫樣太。”


    “那是幫裏不傳幫外的秘密,他怎麽會告訴你?”


    “時世變過了。”小張答道,“再說,孫祥太欠我很大的一個人情;我要問他,他不好意思不跟我說。”


    關係深到幫中的秘密都可相供,看來這孫祥太著實聽小張的話。劉不才寬心之餘,少不得還要打聽打聽,孫祥太究竟是欠了他怎樣一個大人情?


    ——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後一頁前一頁回目錄02、徒弟與師娘說起來也是孫祥太幫中的糾紛。他有三房妻小,髮妻住在嘉興,兩個小太太,分住山東濟寧和浙江石門;在石門的這個小太太,有了處遇,情夫不是外人,是孫祥太的一個徒弟李小毛。


    這在幫中是十惡不赦之罪,犯了十大幫規的第一條“欺師滅祖”;第四條“奸盜淫邪”;十戒的第一戒“萬惡淫亂”;十條家法的第二條“逆倫”,照規矩不是捆在鐵錨上燒死,就是活埋。


    當時孫祥太的同參弟兄,多主張開香堂、請家法,問明白了該怎麽辦怎麽辦。然而孫祥太為人有些“窩囊”;經他小太太哭哭啼啼,否認其事,竟隱忍不言。俗語道的是,“捉賊捉贓,捉姦捉雙”,官法如此,幫規亦不例外;孫祥太的小師弟,也就是他“前人”的“開山門弟子”,替他清理門戶,派人守伺,終於有一天發現李小毛進人他“師娘”的臥室;但是,捉姦必須本夫下手,而且等閑也不能進入婦人內室,所以一麵堵住出路,一麵派人通知孫祥太來提奸。


    孫祥太的小太太已發覺不妙,挺身而出,表示她一定讓李小毛到香堂投到,該殺該剮,任憑處置;但要為她,也為孫祥太留點顏麵,這樣團團圍住,引得左鄰右舍,探望不絕,大家的麵子都不好看。


    幫中行事,講究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又說“光棍隻打九九,不打加一”,孫祥太的小師弟當時便答應了她,將大部分的人撤走,隻留下兩個守著。哪知等孫祥太趕到,李小毛已經越後窗逃走,屋裏床欄杆上吊著一具屍首;孫祥太的小太太是拿性命換來了這條“撤圍”的緩兵之計。


    這一來,連孫祥太也罰了咒,非捉住李小毛,依家法處治不可;幫中動了公憤,大家都替他明查暗訪,查出李小毛逃到杭州,投在長毛那裏,當了一個頭目,身上經常佩著兩把洋槍,防範甚嚴。


    孫祥太來到杭州就專為處理此事。但時世不同,清幫的勢力處ζ受到壓製,竟無法依照幫規,將李小毛弄到手。有人便提議,不必開香堂,想法子暗底下“做掉他”算了。孫祥太不肯,認為這樣罪大惡極的逆徒,不能“明正典刑”,自己如何再做一幫的當家?所以堅持要照家法處理。


    就在這時候,孫祥太遇見了小張;他們本是舊識,彼此都很投緣。孫祥太看他父親張秀才,辦理地方善後,各方麵都很吃得開,決定要藉助他的勢力。


    這本是犯忌的事,因為泄漏幫中的秘密,也就等於“爬灰倒籠”,自己先犯了幫規;但情形特殊,關係重大,在兩害相權取其輕的考慮之下,孫祥太徵得同門的諒解,正式拜託小張幫忙,將李小毛誘捕到手。


    一來是激於義憤,二來是有些受寵若驚,小張對此事非常熱心,一諾無辭。


    小張跟李小毛不認識,但不要緊;一切都由幫中籌劃妥當,隻不過要請小張出麵,也可以說是“擔肩腫”;萬一有事,隻要他挺身而出,比較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這套誘捕李小毛的策劃,就是針對他的“毛病”下手的。先安排一個場麵,讓小張跟李小毛交成朋友;小張本是浮華子弟,好熱鬧、手麵闊,加以有心親近,很快地成了臭味相投的酒肉朋友;經常在一起喝酒賭錢,形影不離。


    不過十幾天的工夫,兩個人便幾乎無話不談:當然不是什麽正經話。李小毛自己承認,平生的毛病,就是見不得漂亮女人;小張卻表示好賭不好色,這條路上走不到一起。但又表示,李小毛如果看中了什麽人,他一定幫忙,玉成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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