藹如不怕她母親反對,因為她自信能夠說服。就怕她母親沉默,說不進話去。為了打破僵局,她向小王媽問道:“你看洪三爺為人怎麽樣?”


    “她自然說他好!”李婆婆插進來說,“阿培要人家照應,哪會不好?”


    這話出於李婆婆之口,格外有諷刺的意味。因為當時她從成山回來,正逢洪鈞大醉,初次留宿望海閣的那天,小王媽對洪鈞並不見得恭維;如今要說他是怎麽、怎麽好,豈非前後不符。


    小王媽自然能辨別她話中的味道,不便多說,但也不能不說,“洪三爺的為人,大家都看得出來的。”她說,“行得好心有好報!隻看他待萬大爺的義氣,將來不會不好。不然,世界上還有哪個肯做好人。”


    真是言者無意,聽者有心,那一句“行得好心有好報”,恰好打入李婆婆的心坎,默然不語,表示不反對藹如的想法了。


    ——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後一頁前一頁回目錄四就在張仲襄護送萬家眷屬上船,盤靈回原籍的第二天,正式證實了江寧克復的消息。那是六月十六中午的事,曾國荃所部將領,挖掘地道,用炸藥轟坍了二十餘丈長的一段城牆,官軍一擁而進,搜殺了三晝夜,肅清全城,並捉住了“太平天國”的第一流人物李秀成。曾國藩亦已由安慶啟程,親自在江寧主持撫生恤死的善後工作。


    接著,普頒恩詔,大封功臣。據說鹹豐在世之日,曾有諾言,凡能平定洪楊者封王。但清朝在三藩之亂以後,異姓不王,已成禁例。所以滿朝親貴大臣對如何實現鹹豐的諾言,頗費躊躇。後來是一向被認為德勝於才的東太後想出來一個變通的辦法,將王爵一化為四,分成侯、伯、子、男四個爵位。曾國藩封一等候爵,世襲罔替;曾國荃封一等伯爵。另外兩個爵位,給了曾國荃的部將。此外立功出力的武將,共一百二十餘員,亦皆從優獎敘。


    流寓煙臺的江南人,為數不少,得此喜訊,奔走相告,不在話下。但興奮的情緒一平伏下來,卻又不免犯愁,有的是拋不下已成的基業;有的是怕見那殘破的家園;有的是攜兒拖女,一筆回鄉的盤纏,無法籌措;而像洪鈞,則關心的是今年的鄉試,不知能不能如期舉行?


    為了怕人笑他功名心熱,洪鈞的這份關切,深藏不露。唯有藹如洞若觀火。然而她也知道,如今跟他談這件事,不會有什麽結果,與其徒亂人意,不如不提。


    不久,來了一個好消息,本科江南鄉試,決定在十一月間補行。但消息雖好,洪鈞卻更憂鬱;藹如知道,他是在為一筆赴江寧鄉試的盤纏發愁。


    有一天,洪鈞回家,發覺馬褂口袋中有張二百兩銀子的銀票,不免又驚又喜,而更多的是困惑。馬褂中怎麽會有這一張銀票?於是從這一天出門想起:先到衙門,並沒有脫馬褂;然後為一個朋友送行,更不會脫馬褂;接著便是到瞭望海閣。是了!銀票是藹如放在裏麵的。


    但也不見得!洪鈞想起兒時在親戚家見過的一件事,丫頭偷了主母的一個戒指,家人大索之下,無可隱藏,悄悄塞在他人衣袋中,藉以免禍。這張銀票也是如此而來,亦未可知。究竟如何,唯有到瞭望海閣才能水落石出,於是洪鈞仍舊穿上了馬褂。


    ※       ※        ※他的去而復回,在藹如意料之中,所不曾料到的是,他的第一句話:“你這裏可曾發生竊案?”


    “沒有啊!”


    “你倒檢點一下看,是不是失落了什麽東西,譬如首飾銀票之類。”


    這一說,藹如有數了,“不用檢點。”她很有把握地回答,“這裏的人,手腳都很幹淨。”


    “這樣說來,”洪鈞將銀票掏了出來,“是你放在我馬褂裏的?”


    藹如不否認,也不承認,隻毫無表情地看著洪鈞——要看清楚了他的態度,再作答覆。


    洪鈞的臉上,至少沒有不快的顏色;可也不是平靜得深不可測,是一種微感為難與詫異,並多少混和著羞慚與感激的複雜表情。


    表情雖複雜,卻是可以理解的,甚至是符合藹如所期望的。這便使得她能放心大膽地說話了,“三爺,”她說,“也許我做得冒昧了一點。不過,我的一片苦心,你應該知道。說一句我識自己身份的話,我沒有拿三爺當客人看。也希望三爺——”


    她故意不再說下去,其實跟說出來一樣。她不拿洪鈞當“客人”看,當然希望洪鈞也不拿她當“姑娘”看。“然則,”他問:“你拿我當什麽看呢?”


    這一問,直逼堂奧,頗難回答。但藹如的機變也很快,“我拿三爺當至親看。”她又加了一句:“三爺,我這樣說,是不是過於高攀了?”


    “高攀什麽?你也是名臣之後。”


    一提到這話,藹如不由得向壁上的那幅“一筆虎”看了一眼;很快地,低下頭去,但仍可以看得到,她麵有悽然之色。


    名臣之後,淪落青樓!以藹如的品貌才情,偏有這樣煊赫的家世,不但委屈了她,真可以說是造比弄人,有意折磨。洪鈞突然激動不已,很想作一個驚人的諾言。可是,到底是讀過書的人,想到“輕諾則寡信”之戒,不免自問,可能信守諾言?


    不能!因為這個諾言,牽涉甚多,不是自己能夠完全作主的。因此,他手持著那張銀票,一時竟茫然不知所措了。


    “收起來吧!”藹如輕柔地用雙手將他的手掌合攏,“如果不夠,我還可以想辦法。”


    “夠了,夠了!”洪鈞脫口回答說,話一出口,才發覺這是接受的表示。既然事已如此,也就不必假惺惺了,隻覺得有句話不能不問:“你娘可知道這件事?”


    “跟你說實話,我跟我娘提過,老人家默許了的。”


    “唉!”洪鈞嘆口其意若憾的氣,“可叫我無可閃避了!隻是,”他不勝感慨地朗吟著:“‘最難消受美人恩’。”


    “言重,言重!”藹如笑道:“我不是美人;更哪有資格施恩?”


    “漂母一飯——”


    “三爺你錯了!”藹如打斷他的話,搶著說道:“漂母是看韓信窮途末路,可憐!我憑什麽會有那樣的想法?我剛才說過,我不過是拿三爺當至親,理當幫忙。如果你念念不忘千金之報,那倒是不了解我的心!將來你得意了,照數還我就是。”


    “那當然。”


    “好!一言為定,你算是借了我一筆錢。通有無是常事,三爺,你不必再說了!”藹如問道,“隻怕你還沒有吃飯?”


    “是的!回家就發現了這樁怪事,趕著來問個究竟,就顧不到吃飯了。”


    “那,”藹如想了一下,站起身來:“你帶我去吃個小館子好不好?”


    洪鈞欣然樂從,兩人都打算著找一處清靜的地方,淺斟低酌,細語深談,好好共度一個黃昏。哪知事與願違,望海閣忽然來了熟客,藹如不能不出麵應酬。而洪鈞卻又接到賈福的通知,說來自天津的。冶和輪船上,有他的一位同鄉至好吳大澄在,希望他上船相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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