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婆婆剛醒,聽敲門聲很急,心裏先就著慌,大聲問道:“誰啊?”


    這一聲藹如警覺了,“是我!娘。”她放緩了聲音回答。


    “什麽事?”李婆婆匆匆下床。


    門一開,藹如擦身而入,雙手扶著李婆婆的左臂,長長地喘了一口氣。


    “怎麽啦?愛珠!”李婆婆一麵說,一麵伸手去摸她的額頭,失驚而呼:“冰涼!你病了?”


    “沒有!”藹如的心開始定了下來,“我做了個惡夢。”


    “嚇我一大跳。”李婆婆如釋重負,不免埋怨,“這又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何至於嚇得這樣子?”


    藹如不辯。隻扶著李婆婆坐到床沿上,拿床薄羅夾被,將她自己和李婆婆裹在一起,將臉一偏偎靠在她母親肩k ,似乎很舒服的樣子。


    李婆婆又好氣,又好笑,而更多的是憐愛!伸手捏捏她的膀子,輕輕說道:“你瘦了點。”


    “瘦有什麽不好?”


    “你的骨架子大,太瘦了像根青竹竿似地,那才難看。”


    “又何致於瘦得那樣子?”藹如忽然問道:“娘,如果南邊平靖了,我們怎麽辦?”


    李婆婆沉默著。不是無話可答,而是話大多了,她得想一想,該從哪裏說起?


    “娘!”藹如問道:“隻怕你還沒有打算?”


    “哪裏是沒有打算?隻不過打算不好!”說到這裏,李婆婆突然一陣煩躁:“你冷就加件衣服,這樣裹緊了,悟出我一身汗。”


    “我不冷了。”藹如將夾被鬆開,剔亮了油燈,倒一杯金銀花泡的涼茶,慢慢啜飲著,靜等她母親再說下去。


    “落葉歸根,自然是回老家——”


    一句話不曾完,藹如脫口說道:“我不回徐州!”語聲既尖且促,就像一把小刀在李婆婆心頭劃了一條口子。


    “我又何嚐願意回徐州?人要臉,樹要皮,回徐州進不得祠堂,不如不回去。不過,你年紀輕,不懂上了年紀的人的心。能夠想出一條不大傷麵子的路來,就稍微委屈些,也還是回家鄉的好。”


    藹如不答,她不以她母親的話為然,但卻不忍再峻拒了。想一想問道:“哪裏有什麽不傷麵子的路?”


    “從良啊!”李婆婆不暇思索地答說:“我一直在想,洪三爺如果是徐州人,或者雖不是徐州人,肯在徐州安家就好了。”


    藹如的心跳得很厲害,又驚又喜,思緒極亂,將杯涼茶一口氣喝幹,長長地喘了口氣。


    “這一陣子,我冷眼在看,好像覺得以前看得不大對。”


    “什麽看得不大對?說了半天,倒是說的什麽呀?”


    “洪三爺。”李婆婆說:“我總當蘇州人浮滑,好虛麵子,欠剛強,這趟看洪三爺為萬家的事,倒真虧他!頂難得的是,有血性。”


    “是啊!”一句話說到藹如心坎裏,痛快無比,不由得拍手跳腳地失聲而呼。聲音高得她自己都發覺失態,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放低了聲音說:“娘也看出他是個有血性、講義氣的?”


    “這一說,你也看出來了。可惜——”李婆婆沒有再說下去。


    做女兒的懂她未說出口的話,可惜洪鈞有了妻室,而她又不肯做偏房。話頭已接上了,此時不說,更待何時?藹如便從容問道:“娘,你還記得不記得跟我說過一句話:人生在世,不是圖名,就是圖利;如果兩樣都落空,就是自己對不起自己?”


    “怎麽不記得!”


    “原來娘記得!那就好說了。我倒要請問你老人家,像我圖名怎麽個圖法?”


    一句話將李婆婆問住了,“我亦不過隨口一句,作個譬仿。”她說:“三綹梳頭、兩截穿衣的人,談得到什麽名?”


    “娘,你說話不算話,賴皮!”


    聽她這撒嬌的口吻,李婆婆啼笑皆非,門外卻“噗哧”一聲,忍俊不禁地在笑。


    母女倆都聽出來了,是小王媽的聲音。藹如先當她有意“聽壁腳”,轉念一想,正好拉她作個幫手,便即喊道:“小王媽,你進來!”


    小王媽看看躲不過,提著一塊抹布,帶著一臉窘笑,推門而入,不等她母女開口,先自表白:“我剛好在抹窗子,聽見——”


    “好了!”藹如搖著手打斷她的話,“沒有人說你在偷聽什麽,而且也不怕偷聽。”


    “原是。”小王媽一麵回答,一麵抹桌子。


    看她在做事,藹如便先拿她丟開,轉臉向李婆婆說道:“娘,我不知道想過多少遍了,圖利容易圖名難!如今積蓄雖不多,想來供養你老人家下半輩子總夠了?”


    “話不是這麽說。我總想有個半子之靠。光是吃老本,不說坐吃山空,就算吃不窮,淒淒涼涼的,也沒有什麽味道。”


    這幾句話,未在藹如計算之中;而說來卻是老年人情理之中必有的想法。她覺得不能推卻、也不能閃避,細想了一下,這樣答說:“我又不是生來做尼姑的命!隻要娘讓我辦一件對得起自己,對得起我家的姓的事,以後我聽娘作主就是。”


    “這就沒話說了!”小王媽插嘴幫腔,“婆婆一定答允的。”


    李婆婆沒有理她,平靜地說道:“你且說來看!”


    “我要幫一個人的忙!幫這個人‘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也替我揚一揚眉,吐一吐氣!”


    李婆婆和小王媽的表情都沒有什麽變化,仿佛早就意料到她會這麽說。


    “你怎麽揚眉,怎麽吐氣?”李婆婆用很冷靜的聲音答說:“他就是中了狀元,不見得你就是狀元娘子!”


    “正為的不是我,人家才會佩服。”藹如答得很快,“為了想做狀元娘子,去造就一個狀元出來,無非為的自己,這是私心!沒有什麽了不起。”


    “你的口氣倒真不小!”李婆婆忽然笑了,“狀元!談何容易?文曲星下凡,百神嗬護;皇帝都沒有一定把握,說能造就哪個中狀元。你就敢說這話了?”


    “我沒有說一定可以造就他中狀元,原是娘這麽說,我才以話答話,作個譬仿。不過,幫他圖個兩榜出身,我是有把握的。”藹如怕自己的話說得狂了,又惹母親起反感,所以緊接著補了一句:“他的筆下、人品,原就是一定能中進士的。不過要讓他肯下苦功,肯上進而已。”


    “那麽,你打算怎麽個幫他的忙?”


    當著小王媽的麵,藹如不願明說;而談到緊要關節上,卻又不能不說,想了好半天,總算想到了一句小王媽不懂,而愛聽崑腔的李婆婆一定會懂的話。


    “娘總聽過‘繡襦記’?”


    李婆婆自然聽過,知道藹如是拿李亞仙資助鄭元和的故事,表示要接濟洪鈞。提到這一層,她覺得不能隨便許諾,因而保持著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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