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條件就是繳納米價的全部現款。”銀貨兩起”是交 易慣例,不能說金子苛求;陳彬龢便說:”3天以內繳款。”   ”我也在3天之內繳米。”


    談判看起來很順利;金子還開了一瓶日本清酒款客。小 飲數杯、雙雙告辭;一到了汽車上,金雄白便埋怨陳彬龢。   ”這樣的條件,你怎麽可以答應?我們沒有理由強迫工廠 內遷;也不能徵集那麽多民夫去替日本人做防禦工事。完全 是辦不到的事!”   ”我根本也沒有打算辦到。上海幾百萬人要斷炊了,我們 先把米騙到手再說。”   ”你倒說得輕鬆!日本人肯放過你嗎?”金雄白說:”我不 知道怎麽才能應付得過去?”   ”隻有拖在那裏再說。到拖不過去了,我跟你兩個人共同 負責;你怕日本人殺你,是不是?”


    金雄白默然,冷靜地想一想,舍此以外,沒有第二個辦 法,可讓日本人乖乖地運米到上海來。


    當然,全部米價現鈔,以周佛海的地位,是不會太困難 的。其餘的兩個條件,陳彬龢隻在遊民習藝所調用了一百多 好吃懶做的所民,說是”第一批,先送備用”以外,就再也 不理日本人的催促了。


    由於這一次共事的經驗,金雄白對陳彬龢有了深一層的 認識;陳彬龢也覺得金雄白是有擔當的人,大可結交。因此, 僅管在公的方麵,常有爭執;私交卻是很不壞的。


    這時由於唐世昌的提醒,金雄白便直接去找陳彬龢,說 明來意。果然,陳彬龢話不多說,起身取了帽子,隻說得一 個字:”走!”


    他陪著金雄白,到日本陸海軍報導部、憲兵隊、大使館, 費盡唇舌,多方解釋;總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讓金雄白 又逃避了一次難關。   ”雄白兄,”陳彬龢問道:”你幾時有空,我想跟你好好談 一談。”   ”今天就可以。”   ”今天不行!”陳彬龢說:”我們需要找一個從容的時間; 很冷靜地分析當前的局勢。”   ”那麽,明天晚上如何?”金雄白說:”地點由你挑。”   ”好!明天下午我打電話給你;那時再約地點。”


    第二天下午,陳彬龢打電話到《海報》,約他7點鍾在舊 法租界霞飛路一處公寓中見麵。金雄白準時而往,隻見那座 公寓很大,但已相當陳舊;到得4樓找到3號,撳了門鈴,應 口的是一個著和服的少婦。


    金雄白從未聽說過陳彬龢有日本籍的妻子或情婦,因而 不敢冒昧;隻用中國話問:”這裏有位陳先生嗎?”


    陳彬龢已經聞聲出現;將他迎了進來說道:”我這裏從沒 有朋友來過,你是第一位。”接著便問:”你是喝咖啡?還是 喝酒?”


    “都可以。”


    “喝酒吧!人生幾何?為歡幾何?”


    等那日本女子端了啤酒和下酒的鹹杏仁來,金雄白便問: “我應該怎麽稱呼?”


    “她叫清子。叫她的名字好了。”


    陳彬龢始終沒有介紹她的身分,金雄白亦就無法作適當 的稱呼;惟有在她遞煙斟酒時,道聲:”謝謝!”同時也不免 存著戒心。


    “她聽不懂中國話。”陳彬龢看出他的心意,”你盡管放言 高論,不必顧忌。”


    金雄白點點頭;看著書架上、書桌上亂堆著的書籍、資 料、稿紙,便即問道:”這裏是你寫作的地方?”


    “也可以這麽說。”陳彬龢答道:”是我逃避現實的地方。 你看,連電話都沒有!一躲在這裏,就像隱居一樣,沒有人 找得到我;左右鄰居隻知道我姓陳,不知道我是什麽人。”


    “許多人說你神秘。”金雄白笑道:”看起來是有一點。”陳 彬龢不作聲;點上菸鬥,深深吸了兩口,在青色的煙氛中發 聲:”你看局勢怎麽樣?”


    “盟軍積極反攻;日本人也不肯認輸,我看總還有一年半 載好打。”


    “不然!”陳彬龢說日本人說的,”不定很快就會投降!”


    “投降?”金雄白不同意這個看法,”日本的海軍是垮了; 空軍出以’自殺’的下策,可是陸軍的實力還在,肯輕易投 降嗎?”


    陳彬龢認為金雄白以數量來估量日本陸軍的實力,是極 膚淺的看法,”早在去年春天,徵兵體檢的內科醫生,就奉到 命令,要讓百分之九十的被征者通過。防衛日本本土的部隊, ‘父子兵’多得很。”


    他說,”老的太老,小的太小。有一次東久邇宮去視察防 空部隊,發現好些視線不良,腿有殘疾的兵;對於大本營采 取’前線第一’主義,將本土防衛,委諸老弱殘兵,大感不 安。所謂’決號作戰’,賀陽宮對近衛說過一句話:’陸軍準 備拚到最後一兵一卒,不過表麵逞強而已。’你我如果看不清 楚這一點,一旦發現事不可為,已經身陷重圍,要想全身而 退,亦成夢想。”


    “全身而退”4字,對金雄白來說,十分動聽,當即虛心 討教;但陳彬龢的目標,其實是周佛海,他作了強烈的暗示, 周佛海本來是中共最原始的發僕人之一,中道分轍,是思想 的演變、時勢的推移;他認為周佛海唯有跟中共恢復關係,才 有足夠堅強的地位”跟重慶談條件”。


    金雄白憬然有悟,陳彬龢在他麵前的許多表現,間接是 做給周佛海看的。對於陳彬龢希望他能勸周佛海往左麵倒過 去,他知道那是決不可能的一件事;因為周佛海跟陳公博希 望將功贖罪最重要的手段,便是在沿海部署兵力,一麵防日、 一麵防共;而防共更甚於防日,以期諒於重慶。既然如此,何 能一反前轍、自毀立場?


    因此,他裝作沒有聽懂;隻在日本必敗這一點上著眼, “有一點我不太明白,日本處於必敗之地,你已經看得清清楚 楚。那麽,”他問:”何以看你替日本人賣力賣得更起勁了?”


    陳彬龢笑一笑說:”你們以為聰明,表麵與日本周旋,暗 中替重慶工作;日本人也並不笨,他們的情報來源是多方麵 的,間諜密布,耳目甚周,你們的一切,了如指掌。假如有 一天,日軍真要撤退了,一定大燒大殺,發他的獸性來泄憤, 你們非但豈不了作用,而且首先要拿你們來開刀。你信不信?”


    金雄白如何不信?想到日軍在南京大屠殺的慘無人道,不 由得打了個寒噤。


    “那時,”陳彬龢接下來從容而又顯得得意地說:”就用得 到我了。我可以跟他們說,中國人並非都是抗日的;像我,哪 個不罵陳彬龢是徹頭徹尾的親日派?我是你們真正的朋友。請 你們聽朋友的話,不要亂燒亂殺。我不敢說,可以讓日本人 放下屠刀;至少可以保障一方,救我的親戚朋友。為了那時 候我的話能夠發生一點作用,所以在這最後關頭,我要做得 更積極,讓他們更相信我。”


    這使得金雄白想到殘唐五代許多詭言異行之士,他們的 道德觀念,感情狀態,與常人不同,有人不惜自汙,甚至以 妻妾為軍閥薦寢,為的是保障一方生靈。英雄製造亂世,聖 賢開平盛世;而亂世之民連佛都救不得,隻有像陳彬龢這種 作風的人,竟能為蒼生造福——可惜的是陳彬龢不全是清白 之心;這就大大減損了他的苦心的價值了。   ”我很佩服你。”金雄白說了老實話,”不過,你所建議的 一整套辦法,在心理上,是無法接受的。”   ”人各有誌,不能相強。我隻是盡我的心而已。”陳彬龢 說:”總有一天你覺得我應該是曲突徙薪的上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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