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笙深知人生在世,沒有人一生處順境;但也沒有人 一生都在逆境。安身立命的良方,是懂得加減乘除的道理,行 有餘力,多加多乘;遇到該減當除之際,自會有所彌補。若 說”杜月笙吃官司”這句話是奇恥大辱,那麽”委員長召 見”就是無上光榮;最要緊的是”委員長召見”,正當知道 “杜月笙吃官司”將成定局時,這就表示蔣委員長知道他是冤 枉的,召見而賦予為國效勞的任務,便等於為他作了洗刷;司 法如何處置,無足介懷了。


    他又在想:以戴雨農相知之深,自然了解,照他在抗戰 以來的表現,不要說是到東南去策應敵後;哪怕讓他假”落 水”,真”臥底”,回上海去做”漢奸”,隻要戴雨農說一句話: “月笙哥,這件事對國家的關係很大,非你不可。”他也會答 一句:”好!雨農兄,格末儂說哪能就哪能。”既然如此,又 何用驚動蔣委員長,特地召見?


    這一自問,自會恍然,戴雨農是將他的心境體會到至深 至微之處,才苦心以這樣的安排。當然,這件事隻有心照不 宣;事前事後,戴雨農都不能說的。這就是所謂”人之相知, 貴相知心”;也就是他一向深認不疑的加減乘除的道理。


    為了保密起見,杜月笙是帶著4名隨員、兩名片從,單 獨從重慶出發,循川黔公路經綦江、桐梓、遵義而到達貴陽, 與戴雨農相會合。


    在一起的還有”中美合作所”的美方負責人,海軍準將 梅樂斯。


    前一年”財神”與戴雨農發生嚴重誤會,別有因果;但 使得戴雨農幾乎栽跟頭的一事由,卻是為了梅樂斯與他的部 屬。請了人家來,自然要有地方給人家住,但供給的住處,總 不能讓洋人上露天茅坑,起碼要有簡陋的衛生設備;事機緊 迫,又為了保防上的嚴格要求,無法正式備公事,請預算、公 款公用,為蓋中美合作所宿舍挪動了一個短時間,不道為 “趙玄壇”座下的”黑老虎”抓住了”小辮子”。板起臉來公 事公辦,這話自然就難說了。


    有此一段淵源,加以梅樂斯久知杜月笙的名聲,所以相 處極歡。”三人同心,其利斷金”,有戴、杜、梅同心合力到 東南去部署,盟軍登陸、國軍反攻,可說勝算在握。因此,當 杜月笙換上中山裝,登上軍用機時,步履輕快,豪情萬丈,似 乎年輕了好幾歲。


    第一站是貴州東行的要衝芷江;逗留3天,續飛福建長 汀,循陸路經連城、永安而抵南平;復由建甄、崇安入江西 轉道入浙,安抵淳安。


    “那麽,”金雄白問道:”你們恆社總有人去見杜先生吧?”


    “杜先生從重慶動身,我們就派人到半路上去接了。在長 汀見的麵。”唐世昌又說:”到了淳安,有熟人回上海;杜先 生托他帶了信來,說就要回來了。”


    “怎麽回來法?打回來?”


    唐世昌笑笑答說:”這就不知道了。這些都是采丞經手; 你最好跟他詳細談一談。”


    “過幾天再去看他,這兩天我遇到點麻煩,先要把他擺平 了再說。”


    “是,”唐世昌關切地問:”為了《平報》停刊的事?”


    “是的。”金雄白問:”你聽到什麽沒有?”


    當陳群出任”江蘇省長”時,發展謝葆生為”警務處 長”;此人當年是杜門”八股黨”之一,此時在上海開一家 “仙樂斯舞廳”。他之”榮任警務處長”,在觀感上不僅比褚民 誼當”海軍部長”還要滑稽;而且還會使人將瓦岡寨上,頭 插兩根野雞毛的程咬金,與汪精衛聯想在一起。陳彬龢便毫 不容情地斥之為”流氓政治”。汪政府的”高官”自是人人憤 怒,但卻無可奈何。


    由此可知,陳彬龢僕人,裏外皆紅。裏紅是赤化,外紅 是日本國旗上的太陽;當然,很少人識得透他的外紅是掩護 裏紅。不過,在裏外兩層紅之間,總還裹著薄薄的一層白;如 與金難白的友誼便是。


    金雄白跟他本無深交,隻為周佛海對這個”既不能令,又 不受命”的陳彬龢頗為頭痛,特地關照金雄白去接近拉攏;周 佛海給他一個原則:凡是陳彬龢參加的社團,金雄白也要參 加。這樣,如果不能影響陳彬龢的態度,不得已而求其次,還 可掣他的肘。


    因此,金雄白的名字便常與陳彬龢連在一起,看起來焦 不離孟、孟不離焦;實際上有如法警與犯人用一副手銬銬在 一起,形影相隨,而立場相反。


    他們一起參加了好些社團,最重要的一個是”上海市市 政諮詢委員會”。這個組織仿佛市參議會,但實際權力很大; 比較重要的市政設施,在決策之前,先須這個委員會認可。 “諮詢委員”一共19人,包括政壇耆宿顏惠慶、李思浩;”海 上三老”;銀行家周作民、唐壽民;實業家吳蘊齋、項康元、 郭順等等知名之士。報界被延攬的,就隻有陳彬龢與金雄白。


    有一次市政諮詢委員會召開臨時緊急會議,因為糧源不 繼,配給的”戶口米”將告中斷。


    太湖區域,本來是中國的穀倉之一,但是日本軍隊將產 米的蘇州、鬆江、青溥一帶劃為軍米區;新穀登場由日軍全 部收購為軍糧,以致上海的民食問題,一直形成市政上的重 大壓力。在珍珠港事變以前,可購洋米補充;此時海運中斷, 唯有從內地軍米區去設法,這就不能不與虎謀皮了;當場推 定陳彬龢與金雄白負責解決這個問題——19名委員中隻有 他們兩個人跟各式各樣的日本人,打過各式各樣的交道。


    日軍軍米區的管轄者,是在日軍中頗有勢力的蘇州特務 機關長金子,恰好他到上海,住在江西路都城飯店。陳、金 二人聯袂往訪,直道來意,希望金子能在日軍軍米中撥出多 少噸,維持上海”戶口米”的配給。


    金子考慮了一會說:”米不成問題,不過要有交換條件。”


    “請你開出來。”陳彬龢說。


    金子開的條件是:第一、米價須以現款交易;第二、負 責疏散上海部分工廠,遷往內地;第三、供給民夫兩萬人,為 日軍構築防禦工事。


    這3個條件都是難題。首先,現鈔——”中儲券”由於 印鈔票的原料不繼,異常缺乏;市麵交易數字稍大,都用各 銀行同業往來的支付憑證,諢名”八卦丹”的”撥款單”代 表,要籌大量現鈔,自然煞費周章,但並非不能解決。


    無法辦到的是另外的兩個條件;金雄白正準備與金子交 涉時,不想陳彬龢已一口應承,”可以!”他說:”我們接受條 件。”   ”那麽做一個書麵紀錄。”


    金子找來一張白紙,潦潦草草地寫成一個備忘錄。陳彬 龢稍為看了一下,很快地簽了字;接著將筆遞了給金雄白。


    在這種情況下,立場應該是一致的;金雄白萬般無奈,舉 筆如扛鼎似地也簽了字。金子收下備忘錄,表示滿意。   ”我們已經接受了條件。”陳彬龢說:”中國人說:’民以 食為天’,希望貴方能夠盡快交來。”   ”可以!不過,你們應該先履行第一個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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