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獅子胡同與什景花園都在東城,但以山下的禁令,咫 尺竟如蓬山。汪精衛無奈,輾轉託趙叔雍去看吳佩孚,希望 吳佩孚到山下的司令部來見一麵。


    這趙叔雍是江蘇常州人,他的父樣叫趙鳳昌,與張謇是 好朋友,趙鳳昌又是張之洞幕府中的紅人,後來為徐世昌所 延攬,到過東三省,足跡與交遊俱廣,與吳佩孚亦很熟;趙 叔雍以年家子的身分去看吳佩孚,是可以無話不談的。


    趙鳳昌在清末是有名的策士;但趙叔雍筆下雖還不壞,辦 事卻很顢頇,更不善詞令,以致於把話說僵了,惹得吳佩孚大 為不滿。


    “什麽話!”這是他失意以後才有的口頭禪,”中國古禮, 行客拜坐客;我吳某人雖卑不足道,也斷斷沒有移樽就教之 理。何況是日本人的司令部;我去了叫山下以何禮待我?什 麽話!”


    於是汪精衛再次向山下奉文要求,允許他去什景花園;山 下一口拒絕,汪精衛無奈,怏怏南歸,到了上海,仍不死心, 親筆寫了一封信,派趙叔雍專程北上麵投;信中除了仰慕恭 維以外,主要的意思是兩句話:”非恢復和平,無以消除共禍, 外應世界大勢;非組織統一有力自由獨立之政府,無以奠定 和平。”至於希望吳佩孚參加”政府”的意思,卻不便冒昧出 口;交代趙叔雍,相機試探。


    鑑於上次任務之未達成,趙叔雍這一回格外小心;呈上 書信以後,盛道汪精衛對於吳佩孚的忠義及用兵,傾倒備至, 衷心希望有所教益。


    “日本的情形,我很清楚。”吳佩孚說:”從甲午年大敗, 一直到九一八事變,都是隱忍因循,長了日本軍人的驕氣,積 漸而有七七事變。平心而論,也不能怪蔣奉化,國運如此,可 發一嘆。”


    “是,是。”趙叔雍想了一下,將話題引到合作問題上去: “不過,人定亦可勝天;和平要靠自己去求,否則不會平空而 至。汪先生的本意是但求有益於國,任何艱險,皆所不計;不 過個人力量有限,要找一位同樣具有絕大抱負的偉人,同心 協力挽回狂瀾。環顧海內,認為隻有大帥是第一人。”


    這一陣恭維很合吳佩孚的胃口,論調便有些不同了,”有 史以來,從無久戰不和之理。”他問:”汪先生現在是怎麽打 算呢?”


    “如信上所說的,組織統一有力自由獨立的政府。”


    “統一、有力、自由獨立,”吳佩孚一詞一頓,念完了搖 搖頭說:”談何容易?”


    “唯豈不容易,才要請大帥出山。”


    “嗯、嗯,”吳佩孚的腦袋由左右搖擺,變為上下顫動, “這個政府先要’獨立自由’;次要’有力’;然後才能’統 一’。保全國土、恢復主權,我輩責無旁貨。合作,可以!”


    最後4個字,斬釘截鐵,顯然已被說動了;趙叔雍興奮 地說道:”大帥肯與汪先生合作,和平一定可以成功。”


    “這也言之過早。”吳佩孚問道:”日本人對於組織政府怎 麽說?”


    “日本人同意,仍舊用國民政府的稱號;使用青天白日期, 不過現在跟重慶在打仗,如果不加區分,戰場上會發生誤會, 所以預備在旗子上加一條黃帶子,寫上幾個字,作為識別。”


    “寫幾個什麽字?”吳佩孚脫口問道:”不會是’替天行 道’?”


    也不知他是隨口開玩笑,還是故意諷刺;反正話鋒不妙, 趙叔雍心裏不免嘀咕,但隻有陪笑說道:”你老真會說笑話。”


    “不錯,我是說笑話。”吳佩孚正一正臉色說道:”我原來 以為汪先生跟我合作,他主政我主軍,另外成立政府,這是 可以談的。現在他用國民政府的名義,這件事就無可談了。”


    “這,這,”趙叔雍困惑不解,”這又是為什麽?”


    “我受挫於國民政府,始終是敵對的地位;現在跟國民政 府合作,不等於投降嗎?”   ”唉!大帥,這都是早已過去的事了。”趙叔雍大不以為 然,很率直地說:”你老何必斤斤於此?”   ”不然!抗節不屈,是我素誌。”吳佩孚又說:”蔣奉化總 算能禮賢敬老,那年派吳達銓來接段芝泉,也勸我南下;孔 庸之也一再勸我,我為了爭一口氣,沒有答應。不過,我既 不住租界、也不出洋,蔣奉化是信得過我,不會上土肥原的 圈套的。不過,我雖不會做張邦昌;也不屑於做錢武肅。”


    趙叔雍聽他這番理論,大出意外;虧他會拿吳越的錢武 肅王作比,也真是匪夷所思了。   ”總而言之,”吳佩孚又說:”汪先生要跟我合作,要依我 的條件:第一、日本軍要撤走;第二、另組政府,與國民政 府無關;第三、軍事由我來負責,他不能幹預。這三個條件, 缺一不可。”


    趙叔雍聽完,倒抽一口冷氣。第一個條件日本不會同意; 第二個條件汪精衛辦不到。看樣子他是根本不願出山,故意 提出這樣的條件,好教人知難而退。


    意會到此,方始恍然。不過,任務雖未達成,總算亦有 收穫,到底將吳佩孚的本意探查明白;此路不通,汪精衛應 該可以死心了。


    誰知不然。汪精衛還要爭取吳佩孚;因為日本軍部著眼 在軍事上,希望引其中國軍隊的動搖、分裂、混亂,就必須 找一個軍人來與汪精衛配搭。這個軍人不論新舊,但名片要 響亮,才有利用的價值。在汪精衛想,建立一個政權,總要 有文有武,才成局麵;所以6月間在北平碰壁回上海,立刻 動腦筋爭取同鄉軍人;粵籍將領自然以張發奎為首,但張發 奎一向與桂係接近;而桂係首腦李濟琛曾經想殺汪精衛,所 以不說張發奎無意落水,就在私人關係上亦格格不久。這一 著失敗以後,又回頭來找吳佩孚;汪精衛的想法是,吳佩孚 的3條件,第三個可以許他;第一個可以說動他:要日本撤 軍,正要你來交涉。吳佩孚好名,用激將法必然有效。隻有 第二個必須解釋清楚;便親筆寫了一封信給吳佩孚,道是 “今日國民黨人主張恢復國民政府,其為國民政府謀,忠也; 非國民黨人亦主張恢復國民政府,其為國民政府謀,俠也。一 忠一俠,其立場雖異,而為國為民之心事則同。銘竊願公以 一忠字對民國;以一俠字對國民政府,則公之風節必照映宇 宙,而旋幹坤之功業,亦必成於公乎。”


    信是寫得文情並茂,但吳佩孚卻沒有心情去欣賞,因為 他的牙病復發,來勢極凶——民國12年,曹錕決定賄選總統; “虎視洛陽”的吳佩孚,豈不以為然。曹錕的胞弟曹銳,本跟 吳佩豈不睦,直係早有洛派及津保派之分;此時曹銳不斷挑 撥,以致曹錕對吳佩孚亦有了成見,洛保兩派,益同水火。吳 佩憑藉酒澆愁,日夕狂飲,一顆壞牙發火,卻又不曾根治,常 要復發,這一次因肝火特旺,發得格外厲害。


    肝火是兩個人引起來的,一個是日本華北特務機關長喜 多駿一,不斷來”勸駕”,使得吳佩孚窮於應付,大感苦惱; 再一個是曹錕的小兒子曹士嵩。曹錕有兩子一女;長子叫曹 士嶽、次子叫曹士嵩。曹錕兄弟很多,子侄是大排行;曹士 嶽十一、曹士嵩行十三。在天津提起”曹十三”,幾乎無人不 知;因為是有名的紈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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