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向來喜歡推行”兩岸外交”,政府如此,民間亦然。 頭山與大倉的”國民外交”,殊途而同歸於”大陸政策”,大 倉聯絡盛宣懷,頭山則結交革命誌士。但他不肯出麵,因為 一則由倡導民權而把持特權,自覺無顏見人;二則他必須隱 瞞與大倉的關係,亦就是掩護大倉在中國的工作。如果盛宣 懷知道大倉喜八郎的夥伴頭山滿是革命黨的同情者,那就天 大的膽子也不敢讓漢冶萍公司與八幡製鐵所打交道了。


    但頭山滿的時代,其實早就結束了;因此對汪精衛根本 不能有何助力。甚至跟日本首相平沼騏一郎的會談,除了獲 得了一句”繼承近衛內閣的精神、予以協助”的空頭保證以 外,亦別無收穫。


    原來日本對汪精衛的基本態度,已經在”五相會議”中 作成了決定,他並不是日本唯一願意”合作”的對象;所看 中的目標,至少還有一個吳佩孚。同時,日本絕不希望汪精 衛組織”統一政府”,而以南北分治為原則;北尤重於南,日 本”以華北為日、支兩國國防上、經濟上的強度結合地區”。 換句話說:始終不脫統製派預定的步驟,先是”滿蒙分離”; 繼之吞食華北五省。此外,還有一個原則,不論汪精衛還是 吳佩孚組織新中央政府,必須先接受”日支新關係調整方 針”。


    因此,汪精衛此行要想有具體結果,非得跟陸軍打交道 不可。經過影佐奔走,陸相板垣征四郎決定和汪精衛作一次 會談。事先,汪精衛提出一個名為”關於尊重中國主權之希 望”的文件,希望”中央政府”中不設顧問;軍事方麵的顧 問,不限於日本將領,亦可起用德意兩國人;以及日本在占 領區內所接收的中國公私有財產一律發還。


    但在會談時,板垣對這個文件根本不作答覆;反提出好 些問題,要汪精衛解答。


    “過去一國一黨主義的弊害,可否藉此機會作一個清算?”


    板垣是指執政的國民黨;汪精衛以”國民黨元老”自居, 理當對所謂”一國一黨主義的弊害”這句話有所辯解,但他 卻是這樣回答:”我贊成。這次組織政府,我準備網羅國民黨 以外的各黨各派,以及無黨無派人士參加。”


    “臨時和維新兩個既成政府的人士,忍受誹謗來促進日華 和平,如果一日全部取消,在日本覺得過意不去。”板垣提議: “可否把臨時政府改為政務委員會,維新政府改為經濟委員 會,作為局部處理中日關係事項的機構?”


    “華北政務委員會”原有這樣的組織,汪精衛認為不妨 “恢復”;但對”維新政府”改設”經濟委員會”卻不能同意, 因為這是”新中央”的命脈。不過他答應將來會延納”維新 政府人士”,參加”政府”。


    此外還談到”國旗”問題等等,事實上是細節,有沒有 結論,無關宏旨。汪精衛的”希望”未曾獲得日本的答覆,失 望異常;與周佛海、梅思平及影佐商量下來,決定留周佛海 在日本繼續交涉,他要到北平悄悄走一趟,跟日本人所看中 的吳佩孚會一次麵,看看有沒有藉”合作”來打開困境的機 會。


    北洋政府的”孚威上將軍”吳佩孚,從北伐成功以後,便 住在北平”什景花園”,保持著”四照堂點兵”時代的編製, 設有空頭的”八大處”——參謀、秘書、副官、軍法、軍需、 交通、交際、總務共八處;上上下下照舊稱他”大帥”。


    不過雖有”八大處”,無公可辦,未免無聊;為了排遣寂 寞與北洋時代有名的親日派陸宗輿,發起組織”紅b字會”, 家中各設乩壇,供奉孔子、釋迦牟尼、老子、穆罕默德、耶 穌,稱為”五教神位”,經常請神降壇,指點休咎。這樣混到 了七七事變,北平淪陷,臨時聯合政府成立;照日本人的意 思,要請兩名”最高顧問”,人選一文一武,文的是袁世凱、 徐世昌、段祺瑞所賞識的曹汝霖;武的是吳佩孚。


    吳佩孚向持”三不主義”,不住租界、不出洋、不娶姨太 太。因此大家總以為他絕不會就此偽組織的”最高顧問”,哪 知不然,他竟接受了聘書。


    這個”最高顧問”是有給職,不止於隻送有名無實的車 馬費。擔任”政委會委員長”的王克敏,定”最高顧問”的 月薪為1000元,日本方麵認為太少。於是王克敏徵詢曹汝霖 的意見,他表示1000元也罷。問到吳佩孚,他說不夠;事實 上確是不夠,因為他有”八大處”要開銷。結果是一樣職務, 兩樣待遇,曹汝霖1000元;吳佩孚3000。


    不久,發表吳佩孚為”開封綏靖主任”。吳佩孚一生事業 最發皇的時候,便是在”八方風雨會中州”的河南;日本人 的用心是,知道吳佩平常有老驥伏櫪之嘆,想藉此喚其他的 回憶,毅然出山,便可拖他下水。他部下的”八大處”,更希 望他”移師”開封,就不必每月隻領封在紅封袋裏,不論官 兵,一律大洋5元的軍餉了。


    隻是吳佩孚想練兵、帶兵,恢復他”百世勛名方過半”的 未竟事業,這個念頭雖從未斷過;而”漢奸”這個頭銜,到 底難以消受,所以一任部下絮聒,隻是充耳不聞。


    當然,他也不會公然表示不說就;問題亦就在事變既起, 河北省主席於學忠每月的接濟,已經斷絕,要靠”最高顧 問”3000元的月薪過日子,態度上硬不起來。


    就在這僵持的情勢中,汪精衛從空而降;一下飛機,便 被接到鐵獅子胡同一座有名的大第——作為明清兩朝國都的 北平,宏敞豪華的”大宅門”不知凡幾;偏偏短時下榻,就 會在這一所能引起汪精衛無窮滄桑之感的巨宅,真是冥冥中 不可思議的安排。


    這所住宅,曾見諸吳梅村的詩篇:”田家鐵獅歌”;田家 指崇禎田貴妃的父親田宏遇;鐵獅正就是鐵獅子胡同命名的 由來。田家舊居不知幾度易手,入民國後為顧維鈞所得。中 山先生應段祺瑞之邀北上,北洋政府即以顧宅為行館;汪精 衛當時是中山先生的隨員,在這裏住過好幾個月,中山先生 病歿於此;汪精衛代草的遺囑亦產生於此,但是,遺囑中諄 諄教誨,指示後起者所當全力追求的”自由平等”以及”廢 除不平等條約”的精神,在這裏不但蕩然無存;而且正受到 最大的侮辱,因為這裏是日本人的”北京城防司令部”;司令 是山下奉文少將。


    一方麵由於汪精衛本人的要求,希望此行盡可能保持秘 密;另一方麵是陸軍省特別下令,務必保護汪精衛的安全,因 此在天津的華北派遣軍總司令寺內壽一大將,指令山下奉文 為汪精衛的臨時保護人。山下奉文是日本陸軍的”皇道派”; 此派反對擴大事變,主張與重慶直接談和,對於”統製派”打 算利用汪精衛作為進一步侵略的工具,豈不以為然;因此,山 下奉文以安全為理由,禁止汪精衛外出,用意在限製他的活 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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