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璧君的文字,跟她的性情一樣,質直勉強,自以為是, 本不宜曲曲傳達汪精衛幽微複雜的心情,所以這篇紀錄,在 汪精衛很不滿意,覺得許多地方,言不達意;不過他已無力 刪改,隻由護士扶持著,草草寫下了題目《最後之心情》,並 簽了”兆銘”二字。


    病況由於咳嗽頻仍,而益形惡化,汪精衛的咳嗽起於夏 天,同住在病房中的陳璧君,肥胖怕熱,白天不必說,晚上 亦非開窗不可;她還振振有詞地說:”病房要空氣流通。”那 知夜涼如水,在她好夢正酣時,汪精衛卻因風寒侵襲,立刻 就發燒了。不知是畏懼,還是出於愛意,他始終不肯說破,他 的感冒咳嗽是由於陳璧君開窗睡覺的緣故。


    咳嗽影響睡眠,體力越發衰頹;不過醫療服務周到,估 計還可以拖一段日子。不道11月初九那天,美國飛機空襲名 古屋,發布的警報,一開始就是短促而接連不斷的緊急警報; 護士長慌了手腳,找了幾個人來,連人帶病床推入電梯,直 降地下防空室。


    在名古屋,那時已是嚴冬。地下室陰凝酷寒,常人身處 其中,已難忍受,何況以汪精衛久病垂危之身?加以電梯上 下,病床進出,七手八腳,受了震動;所以汪精衛當時就已 麵無人色。


    等空襲警報解除,送回病房;汪精衛呃逆不止,病情劇 變。接著是發高燒。徹夜急救,始終並無氣色;第二天上午 6點鍾,燒到41度,脈搏每分鍾120幾跳,呼吸困難陷於半 昏迷狀態;到得下午4點多鍾,終於咽氣,送終的是陳璧君 和他的小兒子文悌。


    從這時候開始,陳璧君就除了子女以外,什麽人都看不 順眼了。11月12那天,遺體由專機”海鶼號”送回南京,下 午5點鍾到達明故宮機場;機門開處,一身黑色喪服的陳璧 君首先出現;在場的汪政府要人一看,都打了個寒噤,因為 陳璧君的那張寡婦臉,不但難看,而且可怕,凡是接觸到她 視線的,都有這樣一個感覺,似乎她在指責:”汪先生是死在 你手裏的!”


    因此,從陳公博以下,一個個戒慎恐懼。當晚移靈到汪 政府大禮堂;預先布置好的停靈位子是橫置的東西向,此名 為”如意停”,較之直置的南北向來得合理。但陳璧君一見便 大發雷霆。


    “這是誰出的主意?”她大聲吼道:”汪先生的遺體自然要 正擺;這像什麽樣子?重新擺過。”


    這”重新擺過”就費事了,因為由橫而直所占的空間不 同,靈幃、靈桌都要重新懸掛挪動。忙了個把鍾頭,陳公博 才能領導行禮,完成”魂兮歸來”的迎靈式。


    到得第二天中午,重新大殮,組織治喪委員會。陳璧君 又有意見,嫌名稱太平凡,改為”哀典委員會”,陳公博是 “委員長”;下設3名”副委員長”:王克敏、周佛海、褚民誼。 但實際上是陳璧君在發號施令;她就住在大禮堂左側的”朝 房”,整日進進出出,事無大小,無不要過問;而且一開口不 是責備,就是譏諷,以致於人人敬而遠之——唯有一個人逃 不掉,就是褚民誼;因為他跟汪家是至親,”哀典委員會”就 推他當”聯絡官”,有什麽決定,由褚民誼去向陳璧君接頭請 示,以致挨罵的機會特別多。因此,汪精衛之死,看起來最 哀泣的不是陳璧君,而是褚民誼。


    陳璧君又下令”哀典委員會”,開了一張守夜陪靈人員的 名單,黨方”中委”以上,政府”部長”以上,分班輪流,從 黃昏到黎明,一共分做三班。第一班比較輕鬆;第二班也還 好;第三班就是醫院裏所說的”大夜班”,從淩晨兩點到6點, 時逢隆冬,嚴寒砭骨;”中委”、”部長”的少壯派都吃不消, 何況六七十歲以上的老頭?但懍於陳璧君的雌威,一個個敢 怒而不敢言。


    即令如此,陳璧君還不滿意,半夜裏都會起來”查勤”, 看到輕聲閑談,立刻雙眼一瞪;遇到打瞌睡的,上前一推,大 聲叫醒:”起來、起來!”


    最不合道理的是,喪家半夜不招待陪夜的人吃點心,還 倒罷了;自己帶了食物來果腹,她居然亦會站在那裏,冷眼 看人進食。這一來還有誰能下咽?


    最倒黴的是丁默邨,他的身體早為酒色掏空了,格外怕 冷;帶了床毛毯蓋雙腿,她毫不客氣地上前說道:”汪先生一 生為了國家,死亦不怕;你們隻陪了一夜靈,都要講究舒服; 要舒服,索性不要裝模作樣了,何不回到公館裏去納福。”


    丁默邨勃然大怒,真想跳起來指著陳璧君的鼻子罵:”汪 先生一生就害在你手裏!如果不是你蠻不講理,一意孤行,汪 先生是讀書人,何至於朝秦暮楚,出爾反爾,到頭來一事無 成,身死異域,還落個漢奸的名聲!”


    但看到陳璧君200磅的”福體”,自顧雞肋不足以當她一 巴掌,隻好忍氣吞聲,挨她一頓訓。


    在汪精衛未死以前,就私下談過汪政府的繼承人問題。廣 東人罵敗家子,稱為”二世祖”;意思是像秦始皇一樣,想傳 萬世於無窮,結果是老子業,兒子敗家,隻得二世。所以有 個廣東籍的官兒,說了一句雋語:”誰來繼承,都是’二世 祖’”。


    這個汪政府的”二世祖”,一般來說,都認為理當屬諸陳 公博;而且陳璧君又帶來了汪精衛的遺命,希望陳公博以 “國府主席”駐華北;周佛海擔任”行政院長”,負責京滬一 帶的秩序。更使得他無可推諉。但是,陳公博另有想法。


    原來從汪精衛赴日就醫以後東南地區包括已淪陷的南 京、上海、杭州、蘇州各城及膏腴之地,與仍為政府所屬的 浙東、蘇北等地,一度出現了非常危險的情勢。在東條內閣 末期,為了想在戰局上打開一條出路,真如困獸之鬥,喪失 了理性……


    此外,從延安方麵輾轉來了個情報,說中共決定以蘇北 的阜寧為第二根據地。這個情報所顯示的意義是,日本戰敗 後,蘇北勢必為中共所奪得;如果美軍登陸日本,日本展開 “本土決戰”,抽調侵華日軍回國,亦會形成中共與國民政府 的激烈衝突。陳公博在離開重慶時,留呈一封信給蔣委員長, 自誓必照”國必統一、黨不可分”的原則去從事”和平運 動”。為了實踐他的誓言,同時為了補過,也為了不負汪精衛 的託付,他覺得在這方麵,他應該挑起這副千斤重擔。


    但是,汪政府的武力實在有限,隻有任援道的”第一方 麵軍”;項致莊改編李明揚舊部,併合並一些雜牌部隊,整訓 的兩個”軍”。這些部隊為日軍司令部以”分防”為名,拆散 了單擺浮擱,不但缺乏集訓的機會,而且大部分為共軍所包 圍。


    此外還有三個”警衛師”,第一師留守南京;二三兩師, 亦是分防各處,待遇微薄,開小差的很多。陳公博經過多次 “參謀會議”以後,決定暫時北以隴海路為限;南以錢塘江為 限,在這個區域內部署防共的軍事措施。首先將江蘇、浙江、 蘇北諸地區的”地方長官”一律換作軍人,江蘇是任援道,浙 江是項致莊,蘇北是孫良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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