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中國代表團團員”,一個個麵色恐懼而沉重,沒 有人反對,沒有人附和,但也沒有一個人移動腳步,真如泥 塑木雕一般。


    這時來了個一團和平的職員,陪笑說道:”開會的時間已 到,貴代表有什麽意見,盡可在開會時提出來;現在,日本 關東軍總司令,’滿洲國’總理,以及其他高級官員,都在主 席台上等著。請先開會,有什麽話,留著慢慢再商量;如其 有什麽不到之處,決不是大會的過失,是我們辦事人員的疏 忽。”


    說著,便動手來拉。金雄白從容而堅定地掙脫了;同時 搖搖頭作了無言的拒絕。


    在1分鍾如一世紀般長的僵持中,大約5分鍾以後,另 外來了個一臉精悍傲慢之氣的瘦長中年人。推一推金絲邊眼 鏡,向金雄白說:”貴代表所認為不滿意的問題有兩個:沒有 懸掛中華民國國旗,確是我們的疏忽。籌備工作非常繁重,忙 中有錯,在所不免;事已如此,目前無法補救,隻有請你原 諒。”   ”沒有參加國的國旗,決不是原諒不原諒的事——。”


    那人不管金雄白的辯駁,管自己又搶著說:”至於提案的 贊成或反對,應該到會場上去發言,並且最後取決於大多數 的同意。這裏,隻是代表休息室,不是討論議案的地方;貴 代表有意見,應該留到會場中去發表。”   ”我不是在討論議案的實質內容。”金雄白抗聲說道:”我 代表中國的代表團否認曾經提出這樣一個議案。不是我們提 出的議案,硬指為共同提出,我們不能隨便受別人的支配。”   ”哼!”那人輕蔑地冷笑著,”那你們的團長為什麽不說 呢?”   ”我有權利表示我們的意見,我也有資格與我們的人交換 一下我們的意見,不怕別人幹涉;也不容許別人幹涉。”   ”那,”來的這個傢夥,有些惱羞成怒了,厲聲問道:”那 你預備怎麽樣呢?”   ”事情很簡單。”金雄白仍用堅定沉著的語氣答說:”升起 我們的國旗、撤消不是我們所提的提案,我們去開會。否則, 不論後果怎樣,我個人願意負起一切責任。”


    這就像戰國時代藺相如與趙、秦大國辦交涉那樣,起著 豁出去一條性命,不惜決裂了。而況對手方麵,又非當年趙、 秦大國之比,自然啞口無言。


    這時主席台上的日、”滿”要員,已等得不耐煩,臉色都 很難看。於是來了一批日、”滿”軍警,將中國”代表團”團 團圍住。其中有個日本憲兵說得極流利的中國話,指著金雄 白的鼻子說:”你要明白,這裏是’滿洲國’的’首都’,不 容任何人在此胡鬧!”


    這一說,又激發了金雄白的憤怒,而且也覺得整個交涉 的強硬態度,表現在這個對手方麵,才是最恰當的。因此,胸 一挺,大聲提出質問。   ”你竟用這樣的態度,來對付你們所請來的賓客!”他大 聲吼道:”滿洲本來是中國的領土,今天,我們已反主為賓, 而且做了賀客;我歡迎你做出你想做的事,讓全世界的人知 道,’滿洲國’在怎樣處理一個國際性的會議;怎樣蠻橫地對 付來參加會議的代表;以及’滿洲國’境內是怎樣不講道理 的地方!老實告訴你,我是不怕才來的;如僅憑你的恐嚇,你 不會得到任何結果!”


    顯然的,那會說中國話的日本憲兵,也為他的氣吞山河 的聲勢所懾住了。門口已圍著好些本地人,大部分都流露出 由於關切而為他耽心的眼光。金雄白的心情,卻由激動而轉 變為奇怪的平靜,他發現自己得到了一個非常好的機會,若 能轟轟烈烈地就此殞身,豈不是可以洗刷了長久以來,清夜 捫心,不能無慚於衾影的惡名?


    而就在此時,情勢急轉直下了!門口出現了一個類似大 會秘書長這樣的人物,他很有禮貌地說:”我們能不能商量一 下補救的辦法?請問貴代表的條件是——?”   ”升起我們的國旗,撤消事實未經我們同意的提案。”金 雄白矜持地答說。   ”立刻要製一麵旗,事實上已無法辦到;把日本旗與’滿 洲國’旗也卸下來,你以為怎麽樣呢?”


    金雄白沒有想到會獲得這樣的讓步;當然應該覺得滿意, 但也覺得措詞應該表現風度,最要緊的是自己既不願他人幹 預,那麽話中就必須盡量避免幹預他人的意味。


    於是他說:”我不作此要求,但也不反對你們自己的決 定。”   ”對於感謝法案,改為日本代表單獨提出,而由日本代表 單獨電日本政府表示,你以為怎麽樣呢?”   ”我不想幹涉別人的單獨行動。”   ”這樣說,你是同意了,我們就這樣做。”那人說完,投 過來一個感謝的眼色。


    這個眼色所予金雄白的印象非常強烈。他最初的反應是 疑惑,何以有此表示?但細想一想,不難明白;此人正與敖 占春一樣,良心未死,他本不願列名感謝法案,但卻無力反 對;現在由於金雄白提出強烈糾正,恰好也撤消了他們的列 名。


    日本國旗與”滿洲國”旗終於都降落了,這是”滿洲 國”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事。金雄白頓時成了特殊人物,知 道這件事的人,無不投以異樣的眼光。到得這天夜裏,在他 剛要上床時,突然有人來訪;不肯提名道姓,隻說他是”本 地的同業。”


    既是同業,不妨延見;那人一開口就說:”今天你做得太 痛快了,但是,你會連累到東北同胞!”


    金雄白大為詫異,”一身做事一身當!”他問:”為什麽會 連累別人,我倒很想請教請教其中的道理。”   ”從前也有過像你這樣的人,在’滿洲國的首都”胡 鬧’,但第二天在路上,不明不白地被暗殺了。”


    這話自是入耳驚心,因為是非常可能的事。但金雄白對 來人有些反感,以為他是大言恫嚇,所以回答的態度,相當 傲慢。   ”我已經說過,一身做事一身當。性命是我自己的,就算 送在東北,又何致於連累了東北同胞?”   ”你聽我說下去就知道了。你想不想知道那件案子的結 果?”


    那人的神態很奇怪,一時竟看不出他的心是冷是熱;不 過金雄白到底經得事多,聽他的口氣,這件案子的發展,大 有文章,便即改容相謝。   ”是,是!請坐。請坐了細細談。”說著,他遞了支煙過 去。   ”謝謝,我不抽。”那人仍舊站著說:”那件案子,治安當 局辦得異常認真,當時封鎖現場,大加搜索;因案及案,緹 騎四出,抓了幾十個嫌疑犯,而且很快地就地槍決了。”


    金雄白大驚,急急問道:“是幾十個嫌疑犯,一體槍決嗎?”   ”是的,一個都不漏。”   ”又何致於如此!幾十個人替一個人償命,這樣的法律也 太嚴厲了。而且,總也有主從之分吧?”   ”你知道主犯是誰?從犯又是誰?”   ”不知道。”   ”主犯從犯,哼,根本不在那幾十個人之內——。”   ”這,”金雄白失聲說道:”是枉殺無辜!”   ”也不能說’無辜’,反日就是他們的罪名。他們是一石 兩鳥之計,一方麵派人暗殺了’胡鬧’的人;另一方麵藉此 在捉反日份子,一體槍決,表麵上好像堵塞了他人懷疑的口 實,暗中正好屠殺反滿反日的熱血青年。”   ”好毒的手法!”金雄白開始感到事態嚴重了。   ”你也知道了!”那人低聲說道:”我就是特為來向你提出 警告的;這幾天,你的行動最好當心一點兒。”   ”是,是!”金雄白緊握著他的手:”非常感謝你的忠告, 請問貴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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