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著實在狠。但原是為了報復,甚至可以作為防衛,如果那批人了解到這道公事是一根一點便可轟發火藥、炸得粉身碎骨的藥線,自然不敢輕舉妄動。


    “小爺叔!”古應春讚嘆著說:“真正‘死棋肚子裏出仙著’,這一著,虧你怎麽想來出的?”


    “也不是我發明的。我不過拿人家用過的辦法,變通一下子。


    說起來,還要謝謝王雪公,他講過一個故事給我聽,這個故事出在他們家鄉,康熙年間有位李中堂,據說在福建名氣大得很,他的同年陳翰林跟他有段生死不解的仇……“


    王有齡告訴胡雪岩的故事如此:這位李中堂是福建安溪人,他的同年陳翰林是福州人。這年翰林散館,兩個人請假結伴回鄉,不久就有三藩之亂,耿精忠響應吳三桂,在福州也叛變了,開府設官,陳翰林被迫受了偽職。


    李中堂見獵心喜,也想到福州討個一官半職。而陳翰林卻看出耿精忠恐怕不成氣候,便勸李中堂不必如此。而且兩個人閉門密談,定下一計,由李中堂寫下一道密疏,指陳方略,請朝廷速派大兵入閩。這道蜜疏封在蠟丸之中,由李家派人取道江西入京,請同鄉代為奏達禦前。


    “這是‘刀切豆腐兩麵光’的打算。”胡雪岩說:“李中堂與陳翰林約定,如果朝廷大兵到福建,耿精忠垮台,李中堂當然就是大大的功臣,那時候他就可以替陳翰林洗刷,說他投賊完全是為了要打探機密,策應官軍。”


    “啊,啊,妙!如果耿精忠成了功,李中堂這道密疏,根本沒有人知道,陳翰林依舊可以保薦他成為新貴。是不是這樣的打算?”


    “一點不錯。”


    “那麽後來呢?”古應春很感興趣地問:“怎麽說是成了生死不解的冤家?”


    “就為李中堂不是東西,出賣朋友。耿精忠垮台,朝廷收復福建,要辦附逆的罪,李中堂自己得意了,竟不替陳翰林洗刷。害得他充軍到關外。”


    胡雪岩說,“我現在仿照他們的辦法,但願那批人很識相,我替他們留下的這條洗刷的路子,將來一定有用。”


    “對!小爺叔的意思,我完全懂了,這道公理我連夜替你預備起來。”


    “不忙,明天動筆也不遲。”胡雪岩說,我還有件事要先跟你商量“。


    這件事是為王有齡身後打算,自不外名利兩名。王有齡的宦囊雖不太豐,卻決不能說是一清如水,“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許多收入象徵糧的“羨餘”,漕糧折實,碎銀子熔鑄為五十兩銀子一個的“官寶”,照倒要加收的“火耗”,在雍正年間就已“化暗為明”,明定為地方官的“養廉銀”。


    此外“三節兩壽”——過年、端午、中秋三節和本人及太太的兩個生日,屬員必有饋敬,而且數目亦大致有走規,這都是朝廷所許的收入。


    王有齡的積蓄,當然是交給胡雪岩營運,他現在要跟古應春商議的,就因為經手的款子,要有個交代。“他們說王雪公有錢在我手裏,這是當然的,我跟死者的交情,當然也不會‘起黑心’。不過,”說到這裏,他有點煩躁,“這樣子的局麵,放出去的款子,擺下去的本錢,一時哪裏去回籠?真叫我不好交代。”


    這確是極為難的事。古應春的想法比胡雪岩還要深,王有齡已經自盡,遺屬不少,眼前居家度日,將來男婚女嫁,不但在在要錢,而且有了錢也不能坐吃山空。所以,他說:“你還不能隻顧眼前的交代,要替王家籌個久長之計才好。”


    “這倒沒有什麽好籌劃的,反正隻要胡雪岩一家有飯吃,決不會讓王家吃粥,我愁的是眼前!”胡雪岩說:“王雪公跟我的交情,可以說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他在天之靈,一定會諒解我的處境。不過王太太或者不曉得我的心,他家的親友更加隔膜,隻知道有錢在我這裏,不知道這筆錢一時收不回


    來。現在外頭既有這樣的閑話,我如果不能拿白花花的現銀子捧出來,人家隻當我欺侮孤兒寡婦。這個名聲,你想想,我怎麽吃得消?“


    古應春覺得這個看法不錯,他也是熟透人情世故的人,心裏又有進一步的想法:如果胡雪岩將王有齡名下的款子,如數交付,王家自然信任他,繼續托他營運,手裏仍可活動。否則,王家反倒有些不大放心,會要求收回。


    既然如此,就樂得做得漂亮些。


    麻煩的是,杭州一陷,上海的生意又一時不能抽本,無法做得“漂亮”。


    那就要靠大家幫忙了。


    “小爺叔,”他問:“王雪公有多少款子在你手裏?”


    “王太太手裏有帳的,大概有十萬,另外還有兩萬在雲南,不知道王太太知道不知道。”


    “那就奇怪了,怎麽在雲南會有兩萬銀子?”


    “是這樣子的,”胡雪岩說,“鹹豐六年冬天,何根雲交卸浙江巡撫,王雪公在浙江的官,也沒有什麽做頭了,事無安排,調補雲南糧道,我替他先匯了兩萬銀子到雲南,後來何根雲調升兩江,王雪公自然跟到江蘇,雲南的兩萬銀子始終未動,存在昆明錢莊裏生息。王雪公始終不忘雲南,生前跟我說過,有機會很想做一任雲南巡撫,能做到雲貴總督,當然更好,這兩萬銀子在雲南遲早有用處,不必去動它。現在,當然再也用不著了!”說到這裏,胡雪岩又生感觸,泫然欲涕。


    等他試一試眼睛,醒一醒鼻子。情緒略略平伏,古應春便接著話題問:“款子放在錢莊裏,總有摺子,摺子在誰手裏?”


    “麻煩就在這裏。摺子是有一個,我交了給王雪公,大概是他弄丟了,也記不起這回事,反來問我。這原是無所謂的事,跟他們再訃一個就是。後來事多,一直擱著未辦,如今人已過世,倒麻煩了,隻怕對方不肯承認。”


    “你是原經手,”古應春說,“似乎跟王雪公在世還是故世,不生關係。


    不過,錢莊的規矩,我也不大懂,不知道麻煩何在?“


    “錢莊第一講信用,第二講關係,第三才講交情,雲南這家同業,信用並不見得好,交情也談不上,唯一講得上的,就是關係,王雪公在日,現任的巡撫,雲南方麵說得上話,我自己呢,阜康在上海的生意不算大,浙江已經坐第一把交椅,雲南有協餉之類的公款往來,我可以照應他們,論生意上的關係也夠。不過,現在不同了,他們未見得再肯買帳。”


    這番分析,極其透徹。古應春聽入心頭,亦頗有感慨,如今做生意要想發展,似乎不是靠官場的勢力關係,就得沾洋人的光。風氣如此,夫復何言?


    看起來王有齡那筆款子,除非大有力者援手,恐怕要“泡湯”了。


    “隻有這樣,托出人來,請雲貴總督,或者雲南巡撫,派人去關照一聲,念在王雪公殉難,遺屬理當照應,或者那批大老肯出頭管這個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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