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件很傷腦筋的事要跟病人談。”古應春悄悄問張醫生,“不知道對他的病勢相宜不相宜?”


    “傷腦筋的事,沒有對病人相宜的。不過,他的為人與眾不同,經得起刺激,也就不要緊了。”


    既然如此,古應春便不再瞞,要瞞住的倒是他妻子,所以等七姑奶奶回臥房去看孩子時,他才跟劉不才將杭州對胡雪岩種種不利的情形,很委婉地,但也很詳細地說了出來。


    胡雪岩很沉著,臉色當然也相當沉重。聽完,嘆口氣:“亂世會壞心術。


    也難怪,這個時候哪個要講道德,講義氣,隻有自己吃虧。不過,還可以講利害。“


    聽這口氣,胡雪岩似乎已有辦法,古應春隨即問道,“小爺叔,事不宜遲,不管定的什麽主意,要做得快!”


    “不要緊,‘盡慢不動氣’!”


    到這時候,胡雪岩居然還有心思說這樣輕鬆的俏皮話,古應春倒有點不大服氣了,“看樣子,小爺叔倒真是不在乎!”他微帶不滿地說,“莫非真的有什麽神機妙算?”


    “不是啥神機妙算!事情擺明在那裏,他們既然叫我錢莊裏的人來傳話,當然要等有了回信,是好是歹,再作道理。現在人還沒有到,急什麽?”


    聽得這一說,古應春實在不能不佩服,原是極淺的道理,隻為方寸一亂,看不真切。這一點功夫,說來容易,臨事卻不易做到,正就是胡雪岩過人的長處。


    “那好!”古應春笑道,“聽小爺叔一說破,我也放心了。就慢慢商量吧。”


    急人之急的義氣,都在他這一張一弛的神態中表露無遺。這在胡雪岩是個極大的安慰,也激起了更多的信心,因而語氣就越發從容了。


    “那個袁忠清,他的五髒六腑,我都看得見,他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絕不敢多事。別的人呢,都要仔細想一想,如果真的跟我家眷為難,也知道我不是好惹的人。”胡雪岩說:“他們不會逼我的!逼急了我,於他們沒有好處,第一,我可以回杭州,長毛用我,就會信我的話,他們自己要想想,鬥得過我,鬥不過我,第二,如果我不回杭州,他們總也有親人至戚在上海,防我要報復。第三……那就不必去說它了,是將來的話。”


    古應春卻偏要打聽,“將來怎麽樣?”


    “將來,總有見麵的日子,要留個餘地。為人不可太絕,就拿眼前來說,現在大家都說我如何如何不好,如果他們為難我的家眷,就變成他們不對了。


    有理變成無理,稍為聰明的人,不肯做這樣的事。“


    這一點古應春不能同意,留個相見餘地的話,也未免太迂,不過僅是前兩點的理由也盡夠了。古應春便催著他說:“小爺叔,你說你的辦法!”


    “我的辦法是做一筆交易。他們不願意我回杭州,可以,我不但不踉他們去爭,而且要放點交情給他們,有朝一日,官軍光復杭州,我自有保護他們的辦法。不過,眼前他們要替我想辦法,拿我的家眷送出杭州。”


    這樣的一筆交易是不是做得成?古應春頗為懷疑,因而默然不語,隻望著劉不才,想聽他的意見。


    劉不才卻對他的話大感興趣,“這倒是個辦法。”他說,“照飛看,那批人又想吃羊肉,又怕羊騷臭,怕將來官軍光復了,跟他們算帳。如果真的有保護他們的把握,那批人肯照我們的辦法做的。不過,空口說白話可不行。”


    “現在當然隻有空口說白話,話要動聽,能夠做得到,他們自然會相信。”


    胡雪岩停了一下說:“三叔,這件事隻有辛苦你再去一趟,因為別人去說,他們不大容易相信。”


    “這還用說?自然是我去。你說,跟他們怎麽個講法。”


    “當然要吹點牛。”胡雪岩停了下來:“等我好好想一想。”


    這一想,想了好多時候,或者是暫且丟開此事,總而言之,不見他再談


    起,盡自問著杭州的情形,瑣瑣屑屑,無不關懷。雪岩的交遊甚廣,但問起熟人,不是死了,就是下落不明,存者十不得一。連不相幹的古應春,都聽得悽愴不止。


    到得十點多鍾,劉不才一路車船勞頓,又是說話沒有停過,再好的精神也支持不住了。古應春便勸他不必再住客棧,先好好睡一覺再說,劉不才依從,由古家的丫頭侍候著,上床休息。


    胡雪岩的精神卻還很好,“老古,”他招招手讓古應春坐在床前,低聲說道:“我對人不用不光明的手段,這回要做它一次一百零一回的買賣,全家大小在那班王八蛋手裏,不能不防他們一著。我現在要埋一條藥線在那裏,好便好,搞得不好,我點上藥線轟他娘的,叫他們也不得安逸。話說明了,你心裏也有數了,要勞你的神,替我做一件公事。”


    他“話說明了”,古應春卻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小爺叔,”他皺著眉頭說,“我還莫名其妙,什麽藥線,什麽公事?”


    “公事就是藥線,藥線就是公事。”胡雪岩說:“這件公事,是以我浙江候補道兼團練局委員,奉王撫台委派,籌劃浙江軍需民食以及地方賑濟事宜的名義,報給閩浙總督衙門慶製軍。公事上要說明,王雪公生前就顧慮援兵不到,杭州恐怕保不住,特意囑咐我,他是決定城亡人亡,一死報答朝廷,但是杭州的百姓,不可不顧,因為我不是地方官,並無守土之責,所以,萬一杭州失守,必得顧念家鄉,想辦法救濟地方百姓,這是第一段。”


    古應春很仔細地聽著,已理會得胡雪岩入手的意思,並即說道:“第二段當然是敘你運糧到杭州,不能進城的情形?”


    “對!不過轉道寧波這一層不必提。”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說,“現在要敘頂要緊的第三段,要這樣說法:我因為人在上海,不能回杭州,已經派人跟某某人、某某人聯絡,請他們救濟地方百姓,並且暗中布置,以便官軍一到,可以相機策應。這批人都是地方公正士紳,秉心忠義,目前身陷城中,不由自主,將來收復杭州,不但不能論他們在長毛那裏幹過什麽職司,而且要大大地獎勵他們。”


    “啊,啊!”古應春深深點頭,“我懂了,我懂了,這就是替他們的將來留個退步。”


    “對了。這道公事要等慶製軍的批示,他人在福州,一時辦不到,所以要來個變通辦法,一方麵呈報慶製軍,一方麵請江蘇巡撫衙門代谘閩浙總督衙門,同時給我個復文,拿我的原文都敘在裏頭,我好給他們看。”


    “嚦,嗯!”古應春想了一下,記起一句話:“那麽什麽叫‘公事就是藥線’呢?”


    “這你還不懂?”胡雪岩提醒他說:“你先從相機策應官軍這句話上去想,就懂了。”


    真所謂“光棍一點就透”,古應春恍然大悟,如果那批人不青就範,甚至真箇不利於胡家謄屬,胡雪岩就可用這件公事作為報復,向太平軍說這班人勾結清軍,江蘇巡撫衙門的回文,便是鐵證。那一來,後果就可想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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