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不才口中的“忘八蛋”叫袁忠清,是錢塘縣署理知縣。此人原來是袁甲三部下的一個“勇目”,打仗發了筆橫財,活動袁甲三的一個幕友,在一次“保案”中將他添上了一個名字,得了“六口藍翎”的功名。後來犯了軍令,袁甲三要殺他,嚇得連夜開了小差,逃回江西原籍。


    那時的江西巡撫是何桂清的同年、穆彰阿的得意門生張芾。袁忠清假報為六品藍翎的縣丞,又走了門路,投效在張芾那裏。不久,太平軍攻江西省城,袁忠清竭力助守,使得張芾大起好感,便宜了“忘八蛋”,竟被委為製造局幫辦軍裝。這是個極肥的差使,在袁忠清手裏更是左右逢源,得其所哉。


    不久,由於寧國之戰獲勝,專案報獎,張芾倒很照顧袁忠清,特意囑咐幕友,為他加上很好的考語,保升縣令,這原是一個大喜訊,在他人當然會高興得不得了,而袁忠清不但愁眉苦臉,甚至坐臥不寧。


    同事不免奇怪,少不得有人問他:“老袁,指日高升!上頭格外照應你,不是列個名字的泛泛保舉,你是十六個字的考語,京裏一定照準。眼看就是‘百裏侯,如何倒象如喪考妣似地。”


    “說什麽指日高升?不吃官司,隻怕都要靠祖宗積德。”接著,又搖搖頭:“官司吃定了!袒宗積德也沒用。”


    他那同事大為驚惑:“為什麽?”


    袁忠清先還不敢說,禁不起那同事誠懇熱心,拍胸脯擔保,必定設法為他分憂,袁忠清才吐露了心底的秘密。


    “實不相瞞,我這個‘六品藍翎,貨真價實,縣丞是個’西貝貨,。


    你想這一保上去,怎麽得了?“


    “什麽?你的縣丞是假的!”


    假的就不能見天日。江西的保密上去,吏部自然要查案,袁忠清因為是縣丞才能保知縣,然則先要問他這個縣丞是什麽“班子”?一查無案可稽,就要行文來問。試問袁忠清可拿得出“部照”,或是捐過班的“實收”?


    象這種假冒的事,不是沒有,吏部的書辦十九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積年滑吏,無弊不悉,隻怕沒有縫鑽,一旦拿住了短處,予取予求勒索夠了,怕還是要辦他個“假冒職官”的罪名,落個充軍的下場。


    他那同事,倒也言而有信,為他請教高人,想出一條路子,補捐一個縣丞。軍興以來,為了籌餉,大開捐倒,各省都向吏部先領到大批空白收據,即名為“實收”,捐班有各種花樣,各種折扣,以實際捐納銀數,掣給收據,就叫“實收”,將來據以換領正式部照,所以這倒容易,兌了銀子,立時可以辦妥。但是,日期不符也不符,繳驗“買收”,一看是保案以後所捐,把戲立刻拆穿。


    “這沒有別的辦法,隻有托人情。”


    “托人情要錢,我知道。”袁忠清說,“我這個差使雖有點油水,平時都結交了朋友,吃過用過,也就差不多了。如今,都在這裏了!”


    將枕頭箱打開,裏麵銀票倒是不少。但零零碎碎加起來,不過百把兩銀子,象這種倒填年月的花樣,擔著極大的幹係,少說也得三百兩。他那朋友知道袁忠清是有意做作,事到如今,人家半吊子,自己不能做為德不卒的事,隻好替他添上五十兩銀子,跟“前途”好說歹說,將他這件事辦了下來。


    但是,袁忠清“不夠意思”的名聲,卻已傳了出去,江西不能再混,事實上也非走不可,因為保升了知縣,不能在本省補缺,托人到部裏打點,分發浙江候補。


    袁忠清原來是指望分發廣東,卻以所託的人,不甚實在,改了分發浙江,萬般無奈,隻有“稟到”候補,那時浙江省城正當初戰以後,王有齡全力繕修戰備,構築長壕,增設炮台,城上鱗次櫛比的營房,架起極堅固的吊車,安上轆轤,整天不停地儲備槍械子藥。放眼一望,旗幟鮮明,刀槍雪亮,看


    樣子是一定守得住了。


    於是袁忠清精神復振,走了藩司麟趾的門路,竟得“掛牌”署理錢塘縣。


    杭州城內,錢塘仁和兩縣,而錢塘是首縣。縣官身分更自不同。袁忠清工於心計,隻具“內才”,首縣卻是要“外才”的,講究儀表出眾、談吐有趣、服飾華麗、手段圓滑,最要緊的是出手大方、善於應酬,袁忠清本非其選。


    但此時軍情緊急,大員過境的絕少,送往迎來的差使不繁,正可發揮他的所長。


    袁忠清的長處就在搞錢,搞錢要有名目,而在這個萬事莫如守城急的時候,又何愁找不到名目?為了軍需,攤派捐獻,抓差征料,完全是一筆爛帳,隻要上麵能夠交差,下麵不激出民變,從中撈多少都沒有人會問的。


    到了九月裏杭州被圍,家家絕糧,人人瘦瘠,隻有袁忠清似乎精神還很飽滿,多疑心他私下藏著米糧,背人“吃獨食”,然而事無佐證,莫可究潔。


    這樣的人,一旦破城,自然不會“殉節”。有人說他還是開城門引太平軍進城的人,這一點也無實據,不過李秀成進城的第二天,他就轉為投效太平軍,任了“錢塘監軍”職,而於的差使卻是“老本行”,替太平軍備辦軍需。


    太平軍此時最追切需要的是船,要從外埠趕運糧食到杭州,所以袁忠清摔掉翎領,脫去補掛,換上紅綢棉襖,用一塊黃綢子裹頭,打扮得跟太平軍一樣,每天在江於封船。


    “這個忘八蛋!”劉不才憤憤他說,“居然親自到胡家,跟留守在那裏的人說:胡某人領了幾萬銀子的公款,到上海去買米,怎麽不回來?你們帶信給他,應該有多少米,趕快運到杭州來。


    不然,有他的罪受!你們想想看,這不是有意找麻煩?“


    這確是個麻煩。照袁忠清這樣卑汙的人品,毒辣的手段,如果不早作鋪排,說不定他就會打聽到胡家眷屬存身之處,淩辱老少婦孺,豈不可憂?


    “頂叫人擔心的是,這個忘八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如果說他拿胡家大小弄了進去,托到人情,照數釋放,倒也還不要緊,就怕人是抓進去了,要放,他可作不了主。這一來,要想走條路子,隻怕比登天還難。”


    劉不才這番話,加上難得出現的沉重的臉色,使得七姑奶奶憂心忡忡,也失去了平時慣有爽朗明快的詞色,古應春當然也相當擔心,但他一向深沉冷靜,一半也是受了胡雪岩的濡染,總覺得凡事隻要不怕難,自然就不難。


    眼前的難題,不止這一端,要說分出緩急,遠在杭州的事,如果已生不測,急也無用。倘或根本不會有何危險,則病不急而亂投醫,反倒是自速其禍。


    然而這番道理說給劉不才聽,或許他能接受,在七姑奶奶卻是怎麽樣也聽不進去的。因而他隻有大包大攬地先一肩擔承了下來,作為安慰妻子的手段。


    “不要緊!不要緊!”他拍一拍胸說,“我有辦法,我有路子,我今天就去辦。眼前有件事,先要定個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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