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是此道中人,聽了周一鳴的話,略一盤算,就知道要搞垮永興盛並不難,如果有五萬銀票去兌現,就能要它的好看,有十萬銀票,則非關門不可。看姓陳的為人,在同行當中所得的支持,一定有限。而且同行縱講義氣,到底“救急容易,救窮難”,永興盛的情形,不是一時周轉不靈,墊了錢下去,收不回來,沒有人肯做這樣的傻事。


    轉念一想,自己搞垮了永興盛,有何好處?沒有好處,隻有壞處,風聲傳出去,說杭州阜康的胡雪岩,手段太辣,蘇州同業動了公憤,合力對付,阜康在蘇州這個碼頭就算賣斷了。


    “算了!”胡雪岩笑笑說道,“我不喜歡打落水狗,放他一馬!”


    “胡大老爺,”周一鳴反倒不服氣,“總要給他個教訓,而且阜康也來創創牌子。”


    胡雪岩想了想說:“這倒可以!讓我好好想一想。”


    這件事就不談了。胡雪岩放寬了心思喝酒,難得有這樣輕鬆的時候,不覺過量,喝到酩酊大醉,連怎麽回金閶棧的都記不清楚了。


    到得第二天醒過來,隻覺得渾身發軟,因而便懶得出門,在客棧裏靜坐休息,一個人喝著釅茶,回想前一天的一切,覺得周一鳴有句話,倒頗有意


    味,跟永興盛鬥閑氣是犯不著,但阜康的招牌,要到蘇州來打響了它,卻是很高明的看法。因為蘇州已是兩江的第一重鎮,軍需公款,各省協餉,進出甚巨,如果阜康要想像漢口日升昌那樣,遍設分號,大展身手,蘇州是個一定要打的碼頭。


    打碼頭不外乎兩種手段,一是名符其實的“打”,以力服人,那是流氓“立萬兒”的法子,胡雪岩也可以辦得到,逼垮永興盛,叫大家知道他的厲害,然而他不肯這樣做,他的鐵定不變的宗旨,是杭州的一句俗語:“花花轎兒人抬人”,這個宗旨,為他造成了今天的地位,以後自然還是奉行不渝。


    這樣,便隻有“以德服人”來打碼頭,想起“衝天炮”的臉嘴,實在可恨,但做生意絕對不可以鬥氣,他心平氣和地考慮下來,覺得永興盛大可用來作為踏上蘇州這個碼頭的跳板,現在要想的是,這條跳板如何搭法?


    看樣子那個陳老闆不是好相與的人。象這樣的人,胡雪岩也看得多,江湖上叫做半吊子,上海人稱為“蠟燭”,“不點不亮”,要收服他,必得先辣後甜,叫他苦頭吃過嚐甜頭,那就服服帖帖了。


    照此想法,胡雪岩很快擬定了一個計劃。浙江跟江蘇的公款往來,他可以想法子影響的,第一是海運局方麵分攤的公費,第二是湖州聯防的軍需款項,以及直接由湖州解繳江蘇的協餉,這兩部分匯到江蘇的款子,都搜羅永興盛的票子,直接解交江蘇藩司和糧台,公款當然提現,這一下等於借刀殺人,立刻就要叫永興盛好看。


    到了不可開支的時候,但要由阜康出麵來“挺”了。那時永興盛便成為俎上之肉,怎麽牢割都可以,或者維持它,或者接收了過來。當然,這要擔風險,永興盛是個爛攤子,維持它是從井救人,接收下來可能成為不了之局。


    整個計劃,這一點是成敗的關鍵所在。胡雪岩頗費思考,想來想去,隻有這樣做法最穩妥,就是臨時見機行事,能管則管,不能管反正有江蘇官方出麵去提款,自己這方麵並無幹係。


    然而這樣做法,穩當是穩當,可能勞而無功,也可能損人不利己,徒然搞垮永興盛。轉念到此,覺得現在還不到決定的時候,這事如果真的要做,還得進一步去摸一摸永興盛的底,到底盈虧如何,陳老闆另外有多少產業,萬一倒閉下來,“講倒帳”有個幾成數?這些情形都了解了,才能有所決定。


    因此,等周一鳴一到,他就這樣問:“你那個在水興盛的朋友,對他們店裏的底細,究意知道多少?”


    “那就說不上來了,不過,要打聽也容易,永興盛的夥計大都跟陳老闆和那個‘衝天炮’不和,隻要知道底細,一定肯說。”


    “好的,你托你那朋友去打聽。”胡雪岩說,“事情要做得秘密。”


    “我知道,不過,這不是三兩天的事。怕你老等不及。”


    “不忙,不忙!”胡雪岩說,“你打聽好了,寫信給我就是。”


    “是!”周一鳴停了一下又說:“我把胡大老爺的事辦好了,就動身到揚州,先看看情形,倘或沒啥意思,我到上海來投奔你老。”


    “我也希望你到我這裏來。果真揚州沒意思,我歡迎你。不過,不必勉強。”胡雪岩仍舊回到永興盛的話頭上,“你那個朋友叫啥?”


    “他姓鄭,叫鄭品三。”


    “為人如何?”


    “蠻老實,也蠻能幹的。”


    “這倒難得!老實的往往無用,能幹的又以滑頭居多。”胡雪岩心念一


    動,“既然是這樣一個人,你能不能帶他來見一見?”


    “當然!當然!他也曉得你老的。”


    “他怎麽會曉得?”


    “是我跟他說的。不過他也聽說過,杭州阜康的東家姓胡。”周一鳴問道,“胡大老爺看什麽時候方便,我帶他來。”


    “你明天就要動身,你今天晚上帶他來好了。”


    * * *小狗子果然很巴結,“午炮”剛剛放過,人就來了,一共來了五個人,三個留在院子裏,帶著麻袋和扁擔。一個帶進屋來,不用說,是阿巧姐的丈夫。


    據說他姓陳。四十歲左右,畏畏縮縮是個極老實的人,臃臃腫腫一件棉襖,外麵罩著件簇新的毛藍布衫,赤腳草鞋。進得門來,隻縮在門邊,臉上說不出是忸怩還是害怕。


    “請坐,請坐!”胡雪岩轉臉問小狗子,“都談好了?”


    “談好了。”說著,他從身上掏出來兩張桑皮紙的筆據,連“休書”都預備好了。


    胡雪岩接過來看了一遍,寫得十分紮實,表示滿意,“就這樣!”他指著周一鳴說,“我們這麵的中人在這裏,你算是那方麵的中人。還要個‘代筆’,就挑金閶棧的帳房賺幾個。”


    “胡大老爺,”小狗子趕緊搶著說,“代筆我們帶來了。”接著便往外喊了一聲:“劉先生!”


    五個人當中,隻有這個“劉先生”是穿了長衫的,獐頭鼠目,不似善類。


    胡雪岩忽然動了疑心,然後發覺自己有一步棋,非走不可的,卻忘了去走。


    因此,一麵敷衍著,一麵把周一鳴拉到一邊,悄悄說道:“有件事,我疏忽了。你看,這姓陳的,象不象阿巧姐的男人?”


    “這怎麽看得出來?”


    “萬一是冒充的,怎麽辦?錢還是小事,要鬧大笑話!”胡雪岩說,“我昨天忘了關照一句話,應該請他們族長到場。”


    “那也可以。我跟小狗子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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