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說得是。阜康是開在杭州不會動的,羅老爺隨時可以來提款。”


    “一點不錯!”羅尚德很舒暢地喝了一大口酒,“這一下,胡老闆你懂我的意思了。”


    “我懂,我懂!”胡雪岩心裏盤算了一會,接下來說:“羅老爺,承蒙你看得起阜康,當我一個朋友,那麽,我也很爽快,你這筆款子準定作為三年定期存款,到時候你來取,本利一共一萬五。你看好不好?”


    “這,這怎麽不好?”羅尚德驚喜交集,滿臉的過意不去。“不過,利息太多了。”


    “這也無所謂,做生意有賺有蝕,要通扯算帳。你這筆款子與眾不同,有交情在內。你盡管放心去打仗,三年以後回重慶,帶一萬五千兩銀子去還帳。這三年,你總另外還有收入,積下來就是盤纏。如果成在身邊不方便,你盡管匯了來,我替你入帳,照樣算利息給你。”


    這番話聽入羅尚德耳中,就好比風雪之夜,巡邏回營,濯足上床,隻覺四肢百骸,無不熨帖,想到三年以後,攜金去訪舊時嶽家的那一刻,真正是人生得意之秋,越覺陶然。


    “胡老闆,怪不得劉二爺提起你來,讚不絕口,跟你結交,實在有點味道。”


    “我的宗旨就是如此!”胡雪岩笑道,“俗語道得好:”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我是在家亦靠朋友,所以不能不為朋友著想。好了,事情說定局了,慶生,你去立個摺子來。“


    “不必,不必!”羅尚德亂搖著手,“就是一句話,用不著什麽摺子,放在我身上,弄掉了反倒麻煩。”


    “不是這樣說!做生意一定要照規矩來,摺子還是要立,你說放在身上


    下方便,不妨交給朋友。“


    “那我就交給你。”


    “也好!”胡雪岩指著劉慶生說,“交給他好了。我這位老弟,也是信義君子,說一句算一句,你放心。”


    “好極!那就重重拜託了!”羅尚德站起身來,恭恭敬敬作了個揖,接著告辭而去。


    等客人一走。劉慶生再也無法強持,興奮之情,溢於詞色,忙不迭地要談他心中的感覺。


    “胡先生,我門的生意,照這樣子做下去,用不著半年,基礎就可以打穩了。”


    “慢慢來!”胡雪岩的神色,依然十分沉著,“照我的預料,羅尚德今天回去,會跟他的同事去談這回事,看樣子‘兵大爺’的存款還會得來,不管多少,都是主顧,你關照夥計們,千萬要一樣看待,不可厚此薄彼。態度尤其要客氣,這些‘兵大爺’,好講話比什麽人都好講話,難弄起來也比什麽人都難弄。”


    “是,是!我曉得。”


    於是胡雪岩當夜就上了船,因為天氣太熱,特地跟阿珠的娘商量好,夜裏動身,泊在拱宸橋北新關下,等天一亮就“討關”,趁早風涼盡力趕一程,到日中找個風涼地方停泊,等夜裏再走。這樣子坐船的和搖船的,大家都舒服,所以不但阿珠和她母親樂從,連阿四和另外雇來的一個夥計也都很高興。


    櫓聲欸乃中,胡雪岩和阿珠在燈下悄然相對。她早著意修飾過一番,穿一條月白竹布的散腳褲,上身是黑紡綢窄腰單衫。黑白相映,越顯膚色之美。


    船家女兒多是天足,而且赤腳的時候多,六寸圓膚趿一雙繡花拖鞋。胡雪岩把她從上看到下,一雙眼睛瞪住了她的腳不放。


    “你不要看嘛!”她把一雙腳縮了進去。


    “我看你的拖鞋。來,把腳伸出來!”


    有了這句話,阿珠自覺不是剛才那樣忸怩難受了,重新伸足向前讓他細細賞鑒。


    “鞋麵是什麽料子。”他伸手下去,摸一摸鞋麵,順便握了握那雙扁平白哲的腳,“替我也做一雙。肯不肯?”


    “不肯!”她笑著答了這一句,站起來走了進去,捧出一冊很厚很大的書來。


    翻開一看,裏麵壓著繡花的花樣和五色絲線。胡雪岩挑了個“五福捧壽”


    的花樣,指定用白軟緞來繡。


    “白緞子不經髒,用藍的好了。


    “不要緊,不會髒的。”


    “又來騙人了!”阿珠說:“天天在地上拖,怎麽不會髒?”


    “你當我真的要穿?我還捨不得呢?做好了擺在那裏,想你的時候,拿出來看看。”


    一句話把阿珠說得滿臉通紅,但心裏是高興的,窘笑著罵了句:“你的臉皮真厚!”


    那份嬌媚的神態,著實叫胡雪岩動情,真想一把將她摟在懷裏。但窗開兩麵,前後通風,怕船梢上搖櫓的阿四看見了不雅,隻得強自忍耐著。


    阿珠也不開口,把胡雪岩的拖鞋,當作一件正經大事,立刻就翻書找絲


    線,配顏色,低著著聚精會神地,忘了旁邊還有人在。


    “此刻何必忙著弄這個?”胡雪岩說,“我們談談。”


    “你說,我在聽。”


    “好了,好了。”胡雪岩粑她那本書台攏,“我講件妙事給你聽。”


    他講的就是羅尚德的故事,添枝加葉,繪聲繪影,阿珠把每一個字都聽了進去了。


    “那麽,”阿珠提出疑問:“那位小姐怎麽樣?是不是她也嫌貧受富?


    或者恨羅尚德不成材,不肯嫁他?“


    “這,”胡雪岩一愣,“我倒沒有問他。”


    “為啥不問?”


    問得無理?胡雪岩有些好笑:“早知道你關心那位小姐,我一定要問他。”


    “本來說該問的。他不講,你也不問,好象那位小姐,根本就不是人。”


    阿珠撇著嘴說:“天下的男人,十個倒有九個沒良心。”


    “總還有一個有良心的。”胡雪岩笑道,“我不在那九個之內。”


    “也不見得。”


    “不見得壞。是不是?”


    “厚皮!”她刮著臉羞他。


    為此又勾起阿珠的滿腹心事。她娘把找張胖子做媒的事,都瞞著她,她臉皮嫩也不好意思去問,隻是那天“純號”小聚,隱隱約約看出她娘有意托張胖子出麵來談這場喜事,但到底怎麽了呢?月下燈前,一個人悄悄地不知思量過多少遍,卻始終猜不透其中的消息。


    眼前是個機會,但她躊躇無法出口,第一是不知用怎樣的話來試探?第二又怕試探的結果,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這個打擊受不起,反倒是象現在這樣混沌一團,無論如何還有個指望在那裏!


    一個人這樣想得出了神,隻見她睫毛亂閃,雙眉低斂,胡雪岩倒有些猜不透她的心事,隻覺得一個男人,辛苦終日,到晚來這樣燈下悄然相對,實在也是一種清福。


    因此,他也不肯開口說話,靜靜坐著,恣意飽看秀色。這樣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阿珠終於如夢方醒似地,茫然四顧,仿佛不知身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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