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這番話,足見得秦壽門是個極明白事理的人。王有齡當然覺得欣慰。


    但刑名一道對縣官的前程,關係太大,老百姓對父母官的信服與否,首先也就是從刑名上看。隻要年成好,地方富庶,錢糧的浮收及各種攤派,稍微過分些,都還能容忍,若是審理官司,有理的一方受屈,無理的一方贏了,即或是無心之失,也會招致老百生極大的不滿,說起來必是“貪贓枉法”。所以王有齡對秦壽門看得比楊用之重,事先跟胡雪岩說好了的,自己不便頻頻質疑,要他借閑談多發問,藉以考一考秦壽門的本事,此時便又遞了個眼色過去。


    於是胡雪岩裝得似懂非懂的樣子,用好奇而仰慕的語氣問道,“都說刑名老夫子一支筆厲害,一個字的出入,就是一家人的禍福,又說‘天下文章在幕府’,我問過人,也就不出個所以然。今天遇見秦老夫子,一定可以教一教我了!”


    又捧刑名師爺又捧他本人,這頂雙料的高帽子,秦壽門戴得很舒服,致且酒到半酣,談興正好,便矜持地笑道:“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何術?‘所謂’天下文章,出於幕府‘,言其實用而已,至於一個字的出入,關乎一家人禍福,這話倒也不假。不過,舞文弄墨,我輩大忌。總之,無事不可生事,有事不可怕事。”


    在座的人連連點頭,吳委員肚千裏有些墨水,尤其覺得“舞文弄墨,我輩大忌”八個字,近乎見道之言,因而說道。“我也要請教!”


    “先說無事不可生事……”


    秦壽門講了個故事作例證:曾有一省的巡撫與藩司不和,巡撫必欲去之而後快,苦於那藩司既清廉又能幹,找不著他的錯處。後來找到一個機會,文廟丁祭,那藩司正好重傷風,行劄的時候,咳個不停,巡撫抓住他這個錯,跟幕友商量,那幕友順從東家的意思,舞文弄墨,大張旗鼓,奏劾那藩司失儀不敬。


    凡有彈劾,朝廷通常總要查了再說,情節重大則由京裏特派欽差,馳驛查辦。類此事件,往往交“將軍”或者“學政”查報。那一省沒有駐防的將軍,但學政是每一省都有的,這位學政文廟丁祭也在場,知道藩司的失儀,情非得已。就算真的失儀,至多事後教訓一頓,又何至於毛舉細故,專折參劾?


    由於這一份不滿的心情,那學政不但要幫藩司的忙,還要給巡撫吃點苦頭。但是他不便公然指摘巡撫,讓朝延疑心他有意袒護藩司,所以措詞甚難。


    這位學政未曾中舉成進士以前,原學過刑名,想了半天,從巡撫原奏的


    “親見”二字中,欣然有悟,隨即提筆復奏,他說他丁祭那天,雖也在場,但無法複查這一案,因為他“位列前班,理無後顧”,不知道藩司失儀了沒有?


    就這輕描淡寫八個字,軍機大臣一看便知道,是巡撫有意找藩司的麻煩,因為行禮時巡撫也是跪在藩司前麵,如何知道後麵的藩司失儀?照此說來,是巡撫撫失儀往後麵看了,才發現藩司失儀。結果兩個人都有處分。


    原被告各打五十板,自然是原告失麵子,被告雖受罰,心裏是痛快的。


    “這真是‘世不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吳委員說,“壞在那巡撫的幕友不能痛切規勸。”


    “這話說中的癥結所在。”秦壽門向王有齡看了一眼,“我輩既蒙東家不棄,處事自有必不可搖的宗旨,一時依從,留下後患,自誤誤人,千萬不可。隻是忠言往往逆耳,難礙有幾位東家沒有脾氣。”


    “老大子請放心!”王有齡急忙表明態度,“我奉託了老替子,將來刑名方麵,自然都請老夫子作主。”


    “有東翁這句話,我可以放心放手了。今天我借花獻佛,先告個罪,將來要請東翁恕我專擅之罪。”


    說著他舉杯相敬,王有齡欣然接受,賓主如魚得水,在座的人亦都覺得很愉快。轟然祝飲,鬧過一陣,重拾中斷的話題。


    “現在要談有事不可怕事。”吳委員提高了聲音說道,“索性也請老夫子舉例以明之。”


    秦壽門略略沉吟了一下說“有事不可怕事者,是要沉得住氣,氣穩則心定,心定則神閑,死棋肚裏才會出仙著。大致古今律法,不論如何細密,總有漏洞,事理也是一樣,有時道理不通,大家習焉不察,也就過去了,而看來不可思議之事,細想一想竟是道理極通,無可駁詰。所以隻要心定神閑,想得廣、想得透,蹈瑕乘隙,避重就輕,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亦並不難。


    剛才提到‘ 釘封文書’,我就說個釘封文書的妙事。在座各位,“他看著王有齡問道,”想來東翁一定見過這玩意?“


    “見過。”王有齡答道,“原來釘封文書,用意在示機密,亦不光是州縣處決犯人非受領釘封文書不可,訪拿要犯也用釘封文書。久而久之,成為具文,封套上釘個‘瓣’,用細麻繩一拴,人人可以拆開來看,最機密變成最不機密,真正是始料所不及!”


    “一點都不錯。這件妙事,毛病就出在‘人人可以拆開來看’上麵。釘封文書按驛站走,每經一縣,都要加蓋大印。公事過手,遇著好事的縣大爺,就拆開來看一看依舊封好。有這麽一位縣太爺,鴉片大癮,每天晚上在籤押房裏,躺在煙鋪上看公事。這天也是拆了一封釘封文書看,迷迷糊糊,把那通文書在煙燈上饒掉了,”


    這一下,那縣太爺才驚醒過來,燒掉了釘封文書,是件不得了的事!急忙移樽就教,到刑名師爺那裏求援。


    “封套在不在?”那刑名師爺問。


    “封套還在。”


    “那不要緊!請東翁交了給我。順便帶大印來。”


    縣太爺照辦不誤,等封套取到,那刑名師爺取張白紙折好,往裏一塞,拴好麻繩,蓋上大印,交了回去。


    “交驛遞發下一站!”


    “老夫子,”縣太爺遲疑地問道:“這行嗎?下一站發覺了怎麽辦?”


    “東家,請你自己去想。”那刑名師爺說,“換了你是下一縣,打開來一看,裏頭是張白紙,請問你怎麽辦?”


    秦壽門把那個故事講到此處,不需再往下說,在座的人應都明白,顯然的,有人發現了是張白紙,也不敢聲張,更不敢多事退回去。因為倘或如此,便先犯了竊視機密文書的過失,這與那學政的“位列前班,理無後顧”八字,有異曲同功之妙。


    “刑名雖是‘法家’,也要多讀老莊之書,才能有些妙悟。”王有齡感嘆著說,“人不能有所蔽,有所蔽則能見秋毫,不見輿薪。世上明明有許多極淺顯的道理,偏偏有人看不破,這是哪裏說起?”


    這番議論一發,便把話題引了開去。閑談到夕陽銜山,方始散席,依舊盪槳回城。第二請錢穀師爺楊用之,在西湖裏的一條畫舫上設席,陪客依舊是胡雪岩和周、吳兩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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