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岩,”德馨又問:“文中堂真的有那麽多款子,存在你那裏?”


    “沒有那麽多。”胡雪岩答說:“細數我不清楚,大概四五十萬是有的。”


    “這也不少了。”


    “曉翁,”心亂如麻的胡雪岩,終於找到一句要緊話:“你看,順天府據實奏報以後,朝廷會怎麽辦?”


    “照定製來說,朝廷就不會聽片麵之詞,一定是要文中堂明白回奏。”


    “文中堂怎麽回奏呢?”


    “那就不知道了。”德馨答說:“總不會承認自己的錢,來路不明吧!”


    “他歷充優差,省吃儉用,利上滾利,積成這麽一個數目;似乎也不算多。”


    “好傢夥,你真是‘財神’的口吻,光是錢莊存款就有四五十萬,還不算多嗎?”


    胡雪岩無詞以對,隻是在想:文煜究竟會得到怎麽一種處分?


    “文中堂這回怕要倒楣。”德馨說道:“現在清流的氣焰正盛,朝廷為了尊重言路,隻怕要拿文中堂來開刀。”


    胡雪岩一驚,“怎麽?”他急急問道:“會治他的罪?”


    “治罪是不會的。隻怕要罰他。”


    “怎麽罰?罰款?”


    “當然。現在正在用兵,軍需孔急,作興會罰他報效餉銀。數目多寡就不知道了。”德馨語重心長地警告:“雪岩,我所說的早為之計,第一步就是要把這筆款子預備好。”


    “哪筆款子?”胡雪岩茫然地問。


    “文中堂的罰款啊!隻要上諭一下來,罰銀多少,自然是在他的存款中提的。到那時你就變成欠官款了,而且是奉特旨所提的官款,急如星火,想拖一拖不都不成。”


    “喔!”胡雪岩心想,要還的公私款項,不下數千萬,又何在乎這一筆?


    但德馨的好意總是可感的,因而答說:“曉翁關愛,我很感激,這筆款子我這回一到上海,首先把它預備好,上諭一到,當即呈繳。”


    “這才是。”德馨問道:“你預備什麽時候動身?”


    “明天來不及,後天走。”


    “哪天回來?”


    “看事情順手不順手。我還想到江寧去一趟,看左大人能不能幫我什麽忙?”


    “你早就該去了。”德馨緊接著說:“你早點動身吧!這裏反正封典當這件事正在進行,公款也好,私款也好,大家都要看封典當清算的結果,一時不會來催。你正好趁這空檔,趕緊拿絲繭脫手,‘講倒帳’就比較容易。”


    “講倒帳”,便是打折扣來清償。任何生意失敗,都是如此料理。但講倒帳以前,先要準備好現款,胡雪岩一直在等待情勢比較緩和,存貨就比較能賣得比較好的價錢,“講倒帳”的折扣亦可提高。但照目前的情勢看,越逼越緊,封典當以後,繼以文煜這一案,接下來可能會有革職的處分,那時候的身分,一落千丈,處事更加困難,真如德馨所說的,亟應“速為之計”。


    因此,等德馨一走,胡雪岩跟螺螄太太重作計議,“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他說:“有句話叫做‘壯士斷腕’,我隻有自己斬掉一條膀子,人雖殘廢,性命可保。你看呢?”


    “都隨你!”螺螄太太噙著眼淚說:“隻要你斬膀子,不叫我來動手。”


    “雖不叫你來動手,隻怕要你在我的刀上加一把勁,不然斬不下來。這一點,你一定要答應我。”


    螺螄太太一麵流淚,一麵點頭,然後問道:“ 這回你以上海,預備怎麽辦?”


    “我托應春把絲繭全部出清,款子存在滙豐銀行,作為講倒帳的準備金。


    再要到江寧去一趟。請左大人替我說說話,官款即令不能打折扣,也不要追得那麽緊,到底我也還有賺錢的事業,慢慢兒賺了來還,一下子都逼倒了,對公家也沒有什麽好處。“


    “怎麽?”螺螄太太忽有意會,定神想了一下說:“你是說,譬如典當,


    照常開門,到年底下結帳,賺了錢,拿來拉還公款,等還清了,二十幾家典當還是我們的?“


    胡雪岩失笑了,“你真是一手隻如意、一隻手算盤,天下世界哪裏有這麽好的事?”他說,“所謂‘慢慢兒賺了來還’,意思是賺錢的事業,先照常維持,然後再來估價抵還公款。”


    “這有啥區別呢?遲早一場空。”螺螄太太大失所望,聲音非常淒涼。


    “雖然遲早一場空,還是有區別的。譬如說:這家典當的架本是二十萬兩,典當照常營業,當頭有人來贖,可以照二十萬兩算;倘或關門不做生意了,當頭隻好照流當價來估價,三文不值兩文,決不能算二十萬兩,不足之數,仍舊要我們來賠,這當中出入很大。這樣子一說,你明白了吧?”


    “明白是明白。不過,”螺螄太太問道:“能不能留下一點來?”


    “那要看將來。至少也要等我上海回來才曉得,現在言之過早。”


    螺螄太太前前後後想了一遍,問出一番極緊要的話來:“從十月底到今天,二十天的工夫,雖然天翻地覆,總當做一時的風波,除了拿老太太搬城外去住以外,別的排場、應酬,不過規模小了點,根本上是沒有變。照你現在的打算,這家人家是非拆散不可了?”


    聽得這話,胡雪岩心如刀割,但他向來都是先想到人家,將心比心,知道螺螄太太比他還要難過,眼淚隻是強忍著不讓它流下來而已。


    這樣轉著念頭,便覺得該先安慰螺螄太太,“我同你總歸是拆不散的。”


    他說,“不但今生今世,來世還是夫妻。”


    螺螄太太的強忍著的眼淚,哪禁得起他這樣一句話的激盪!頓時熱淚滾滾,倚著胡雪岩的肩頭,把他的湖縐皮袍濕了一大片。


    “羅四姐,羅四姐,”胡雪岩握著她的手說:“你也不要難過。榮華富貴我們總算也都經過了,人生在世,喜怒哀樂,都要嚐到,才算真正做過人。


    閑話少說,我同你商量一件事。“


    這件事,便是遣散姬妾。兩個人秘密計議已定,相約決不讓第三者知道,包括胡太太在內,都不能知道,隻等胡雪岩上海回來,付諸實行。


    “你看,”胡雪岩突然問道:“花影樓的那個,怎麽樣?”


    花影樓住的是朱姨太,小名青蓮,原是紹興下方橋朱郎中的女兒。朱郎中是小兒科,隻為用藥錯誤,看死了周百萬家三房合一的七歲男孩,以致官司纏身,家道中落。朱郎中連氣帶急,一病而亡,周百萬家卻還不放過,以至於青蓮竟要落入火坑。幸而為胡雪岩看中,量珠聘來,列為第七房姬妾。


    螺螄太太不明白他的話,愣了一下問道:“你說她什麽怎麽樣?沒頭沒腦,我從哪裏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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