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好了。”七姑奶奶插嘴說道:“大家都叫他胡大先生,或者大先生, 羅四姐,你也這樣叫好了。”


    “好的,好的。這是稟稱。大先生,我們沒有見麵有九年了吧?” 胡雪岩默默算了一下,“九年!”他說,“雖說九年,同隔世一樣,杭州


    光復之後,左大人叫我辦善後,我叫人到處訪你,音信毫無,那時候你在那 裏?”


    “我已經在上海了。”


    “喔,怎麽會到了上海了呢?”


    “這話說起來就長了。” 七姑奶奶心想,羅四姐這一談身世遭遇,要費好些辰光,她是已聽說


    過了,不必在此白耗工夫,便即起身說道:“羅四姐,小爺叔,你們都在這 裏便飯;我去料理一下,你們慢慢談。”


    所謂料理,隻是交代幾句話的事,一是到館子裏叫菜;二是通知古應 春,家中有客,胡雪岩也在,晚上有飯局最好辭掉,回家來陪客。然後坐在


    客廳間壁的小房間中,打開了房門,一麵閉目養神,一麵聽他們敘舊。


    “羅四姐,”她聽見胡雪岩在說,“你從前幫過我許多忙。現在我總算立 直了,不曉得有啥地方可以幫你的忙,請你盡管說。”


    “多謝你。我也還混得落,到我混不落去的時候,再請你太先生幫忙。”


    “你一個人這樣混也不是一個了局。” 聽得這話,七姑奶奶心中一動;悄悄起身,遙遙相望,隻見胡雪岩與


    羅四姐四目凝視,心裏在想:他們那一段舊情,又挑起來了。 她猜得不錯。胡雪岩覺九年不見,羅四姐變過了,從前是一根長辮子


    甩來甩去,走路腰扭得很厲害,左顧右盼,見了陌生人不會臉紅的小家碧玉;


    如今沉靜得多了,皮膚也白淨得多了,瓜子形的清水臉上,那一雙黑白分明 的眼睛,不似從前那麽靈活,但偶爾瞟他一眼,仿佛有無數心事要傾訴似的。


    最動人的是墮馬髻旁戴一朵白頭繩結成的菊花——胡雪岩選色,喜歡 年輕孀婦,所以這朵帶孝白菊花,最逗人遐思。“這樣好不好,”胡雪岩說:


    “我幫你在杭州開一家繡莊。”“不!我不想回杭州。”


    “為啥呢?”


    “在上海住慣了。”


    “那麽,繡莊就開在上海?”


    ‘多謝你。”羅四姐說,“等我想一想。” 七姑奶奶很想再聽下去,但古應春回來了,不能不搶先一步截住他,


    略略說了生客的來歷,方始帶他到客廳,與羅四姐見麵。


    “喔,”羅四姐很大方地襝衽為禮,口中叫一聲:“七姐夫。”是這樣親近 的稱呼,使得古應春很快地消失了陌生感,象跟熟人那樣談了起來。不久,


    館子裏送了菜來,相將入席,大家都尊羅四姐上坐,她說什麽也不肯,結果 依舊是胡雪岩首一張八仙桌,主客四人,各占一方。


    “羅四姐會吃酒的。”胡雪岩對七姑奶奶說:“而且酒量好得很。”


    “這樣說,葡萄酒是太淡了。”七姑奶奶問說:“羅四姐,你喜歡哪種酒, 燙花雕來好不好?”


    “謝謝。我現在酒不吃了。”


    “為啥要戒酒?”七姑奶奶說:“你一個人,正要吃酒,一醉解千愁。”


    “你看你!”古應春埋怨地說:“你沒有吃酒,倒在說醉話了。人家羅四 姐日子過得好好地,何必借酒澆愁?”“好!算我說錯了。”七姑奶奶讓步,


    復又勸客人:“你為我開戒,我陪你吃兩杯。”


    “不敢當、不敢當。七姐一定要我吃,我就吃。”“這才好。你說,吃啥 酒?”


    “你吃啥,我吃啥。”


    “我是吃了好玩兒的。隻怕你不喜歡。” 七姑奶奶到櫃子裏取來一瓶薄荷酒,葫蘆形的瓶子,碧綠的酒,非常


    可愛,倒將羅四姐的酒興引發了。“我也吃杯薄荷酒。”胡雪岩湊趣;舉杯在 手,看著七姑奶奶說:“我勸羅四姐開一家繡莊,你們看好不好?”“大先生,


    我想過了。”羅四姐接口說道:“多謝你的好意,我是力不從心。本錢雖歸你 出,也要人手,我一個人照應不過來。”


    “那怕什麽?請七姐幫你的忙,外場請應春照應。另外我再派兩個老成 靠得住的夥計給你。你做現成的老闆好了。”“吃現成飯也沒啥意思。”


    言語有點談不攏,古應春覺得這件事暫時以不談為妙,便將話扯了開 去;作主人的當然要揀客人熟悉或感興趣的話題,所以自然而然談到了“顧


    繡。”


    中國的刺繡分三派,湖南湘繡、蘇州蘇繡以外,上海獨稱“顧繡”,其 中源遠流長,很有一段掌故,羅四姐居然能談得很清楚。


    “大家都曉得的,顧繡是從露香園顧家的一個姨太太傳下來的。我現在 住的地方,聽他們說就是露香園的基址——”


    露香園在上海城內西北角,先是明朝道州知府顧名儒所建,本名“萬 竹山居”。顧名儒的胞弟叫顧名世,嘉靖卅八年的進士,官拜尚寶丞,告老


    還鄉,宦囊甚豐,盾萬竹山居東麵的空地尚多,於是拓寬來開闢一座池塘, 哪知此地本來就是池,有掘出來的一塊石碑為證。


    碑上刻的是“露香池”三字,而且是趙子昂的手筆。因此,顧名世將 萬竹山居改名“露香園”;那座池塘當然一個其舊,依然叫做“露香池”。顧


    名世的姬妾很多,其中有一個姓繆,她在京城的時候,學會了刺繡,而且是 宮中傳出來的訣竅;繆姨娘在這方麵有天才,更加改良,益見精妙。五色絲


    線擘,細針密縷,顏色由淺入深,渾然一體,配色之美,更不在話下。最見 特色的是,顧繡以針代筆,以絲線作丹青,以名跡作藍本,山水、人物、花


    鳥,無不氣韻生動,工細無匹,當時稱為“畫繡”。繆姨娘曾經仿繡趙子昂 的“八駿圖”,董其昌認為即使是趙子昂本人用筆,亦未見得能勝過她,又


    繡過一幅“停針圖”,真是窮態極妍,而且無法分辨是畫、是繡;後來由揚 州的一位鹽商,拿一個漢玉連環,及南唐名家周癙作畫的一幅美人圖交換了 去。


    由於繆姨娘的教導,露香園的女眷,下至丫頭,都會刺繡,而且極精,


    “畫繡”之名大著,顧名世本人的名字,反而不為人所知,以至於顧名世有 一次酒後大發牢騷,說他“寄名於汝輩十指之間”。


    不過稱為“顧繡”是入清以後的事。顧名世有個孫女兒,嫁夫姓張, 二十四歲居孀,有個一歲的兒子。撫孤守節,全靠纖纖十指;繡件不輸於繆


    姨娘,但除繡畫以外還繡普通的花樣,生意很好,“顧繡”便取“畫繡”之 名而代之,傳遍南北。同時“顧繡”也成了上海的一樣名產,家學戶習,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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