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廉曹君履青,弱冠時,冬月染疾,困臥五六日。一日,夢在治西橫街,有在後呼其姓名者,回睨,不相識,叩之,則曰:“奉府君召。”問:“何事幹涉?”曰:“往自知耳。”適族伯用章至,向公人緩頰雲:“我同侄往何如?”公人頷之。曹於路問公人雲:“近聞城隍非楊公,誰為攝篆?”曰:“東漢袁公也。”遂別去。用章攜履青同行,步履迅疾,街衢月色甚皎,但覺陰氣中人,兩旁屋宇門戶俱掩,門楣上各樹楮錠一二串,數裏中所見無異。


    俄達一曠野,遙望高垣如城,正南有雙扉。用章叩之,內有人應聲。啟扉入,命向東廊行。少前,用章不知所在。覺力倦,欲稍憩,徒倚一門首,見室前有十數人,或繩係足,或索拴頸,坐立不等;室後半皆羊豕,不得已,坐檻外。忽諸囚鹹伸一手出戶如索物狀,諸羊豕俱來嗅衣齧足,曹甚窘怖,旁有人呼雲:“勿無禮!所需當即見付。”


    末幾,公人傳訊,出票相示,方恍然知為前身,且曰:“君父子為人作券中,其人負心,今屈來一證耳,毋懼也。”至署門,有吏捧冊來,詞色間似索規例。前一人又曰:“有,有,遲日取諸我家。”遂止。忽有人短衣跣足,左右望如探訪公事者,官吏揮吒之,遽閃避。但見壁上如黑煙一片,縷縷散去。


    俄聞內升座訊供,用刑拷掠,聲甚厲。少頃,有人出外雲:“勿須到案,某吐情實矣。”見內牽出一囚:發蓬鬆覆額,一手著膺,一手撫背,胸口索貫其中,並縛前後手,疲憊斜行,意即捕囚也。署前各散,寂無人蹤,探首窺內,廳堂三楹,兩廊肩輿牌棍儀仗,悉如人世衙署。進數武,母舅周子堅已先在,曰:“甥來作證耶?”因相勞苦,蓋翁即宿世債主雲。時翁之仲兄方死,語次及之,翁泫然曰:“亦在此,我不忍見也。”


    正敘語間,前吏來曰:“請回已久,何尚滯此?”隨之出署,前見一大池,垣周四圍。池中一徑,石片相接,履之兀兀有聲。驀然墮水,水如渦旋,旋轉甚疾,心甚惶迫。忽見岸上蓮燈萬柄閃爍照耀,往來不定。其行甚速,燈亦漸遠,陡然擱淺,一無所見。視之:乃治後玉帶河濱也,月光西墜,譙樓五鼓矣。相扶上岸,送周翁出北門,己仍向西返舍。豁然而醒,身臥床上,望月影,聽更聲,一一如夢。自是病痊。


    縊鬼畏魄字


    瀨江有二士相友善,甲年長而性凝重,乙妻呼甲以伯,相見如家人。俄乙妻死,續娶少艾,甲以嫌不往,蹤跡久疏。


    一日暮雨,避宿茶亭,距乙家二裏許,忽見乙前妻至,甲心動色變。乙妻曰:“伯無懼,妾方有求於伯。吾夫後娶者勤於家事,善撫妾子女,今日微反目,有縊鬼知之,將令投繯。此人若死,吾家蕩然矣。祈一往救吾夫。”甲曰:“吾非師巫,往何能驅鬼?汝在冥中,反不能禁耶?”乙妻曰:“是惡戾之氣,妾焉敢敵?須伯一往。”甲不得已隨之。


    行至門,門已閉矣,乙妻已從旁隙入啟戶,不知何時已燃燈矣,移一椅至中庭告甲曰:“伯坐此,有麗人來假道者,即縊鬼也,堅坐勿動,彼自不敢前,妾當在座後視之。”少頃,果見一女手執紅帕含笑婉言曰:“妾有事欲前,盍少退?”甲不應,女乃卻退。乙妻曰:“彼去當復來,來則意態甚惡,伯勿怖也。”須臾女至曰:“君胡不避?”甲仍不睬。女忽披髮噀血突至甲前,甲厲聲吒之,鬼亦滅。乙妻曰:“惜哉!伯勿呼,但以左手兩指寫一『魄』字,指之入地,彼一入,不能出矣。今雖暫滅,彼必暗往吾家,伯可急叩吾夫寢門。”


    甲如言,乙從夢中辨其聲,曰:“兄何暮夜至此?”曰:“君勿問我,且問尊嫂安在?”乙繞床捫之不見,急啟門呼甲入。燭之,乃懸於床後,共解其縊,灌以湯,徐徐而蘇。乙問妻:“何苦尋死?”妻曰:“吾初不知,恍惚有婦人邀我至園中,尋玩片時,見若有圓窗者,令我引領望之。我頭入窗,遂不能出。”甲因具道所遇,而乙前妻查無跡矣。江西堪輿陸在田與甲善,言其事。


    蔡啞子


    常州有生而不能言者,蔡姓,逸其名,世居郡北青山莊,家貧行乞,人皆呼為“蔡啞子”。啞子無他技,諸乞兒莫善也,獨有許道士待之厚。久之,許道士死於朱家村,屍有重傷,許氏鳴朱某於官,煆煉成獄,擬大辟。或曰:“朱某實斃之,罪誠當。”或曰:“恐有冤。”然莫知的耗。


    一日,蔡啞子至朱家村,村人曰:“啞子來,與爾食。”蔡啞子忽張目大言曰:“我為朱氏雪冤而來,勿暇食也。”村中老幼驚駭。時朱氏以許道士一案家產蕩然,計無所出,謂啞子曰:“事關人命,汝無戲言。”啞子曰:“到官我自能白之。”於是,朱氏族眾及鄰保數百人共拉啞子入城。


    太守李公適坐堂皇,詰訊啞子,啞子曰:“殺人者許雨公也,與朱某何與?”歷言情事鑿鑿,因即簽拘許雨公。雨公方與朋輩避暑瓜棚賭錢,拘至,一訊而服,立出朱某於獄。初,雨公與朱某爭客行不遂,故設計拉許道士於僻所毆斃之,輿屍朱某門,事甚秘,然獨不避蔡啞子者,以其生而不能言也。朱某感其再生之德,往乞隊中作謝。諸乞兒曰:“噫!啞子死矣。”蓋即朱某出獄之日雲。


    珠涇紀事


    嘉興珠涇地瀕湖。有童年十三歲,跨牛背,韁繩拴於腰,飲牛於湖。牛入水漸深,沒及童足。久許,牛忽驚走,童顛墮水。岸上人恍見有物排浪吞童。牛奔上岸,繩尾拽起一鯰魚,形如小舟。群譁然。始知牛初為魚所齧,負痛而奔;奔太速,童遂墮;而童與牛繩相係,魚雖餌童,而繩不得脫,因為牛曳出,如漁人之釣者。眾操刀斲魚,冀童尚可救。及童出,氣已絕,而衣服髮膚毫無所損。臠魚肉稱之,得三百八十餘斤。封君朱緒三自吳門歸述其事,雲幹隆五十四年七月十一日。


    葉氏姊


    葉星差別駕之姊適張氏,婚未四十日而寡,無子,歸守節於母家,別駕為請旌於朝。幹隆己酉,姊年七十二矣。偶秋日遊園中,忽冷風如箭,直射其心,臥床醫藥罔效,而食量頓增。素持長齋,病後大索葷腥,且能兼數人之食。終日向空絮語,兩手作支吾拒抵之狀。頤頰間時有傷痕,徹夜呼號,侍婢皆不得眠,惟別駕在坐,則安睡片時。如是數月,醫者莫能名其病。


    別駕乘其神氣稍清時,詢以終日喃喃與誰共語,所患何處痛癢而呼號不止?姊初不答,強問之,乃長嘆曰:“前世孽也。彼日我遊園時,忽陰風吹來,毛髮懼悚,急歸房中。見一短小婦人,麵醜而麻,著白布單衣,渾身補綴,攜兩小男,亦醜惡,藍褸相隨。婦呼我曰夫,兒呼我曰爺。我前生乃男子也,江西人,姓顧,饒於財,婦為我妻,兩男皆我子。我嫌婦醜,鴆殺之,並鴆二子,而連娶二美婦,以天年終。婦沉冤百年,索我不得。上年遇張得新,得新前世與渠有瓜葛親,乃告我在此處,並引之至園;又以室有乩壇,不得入內,匿園中者半年;今始相遇,要我償命。我亦恍然覺前生殺妻殺子實皆有之,猶憶身死後閻羅王以我生前有罪須審,但怨主未至,且罰作女身而使早寡。皆了了於心目間,悔之無及。彼母子三人者日披我頰,扼我喉,使我不得一息平安。食非我食,而我不自知飽;呼非我呼,而我不能禁聲。其苦甚矣!惟弟在側,則三鬼潛匿;若他人,皆不畏也。所以隱忍不言者,以事太怪而又可醜,今不得不以實告。弟須為我傳說於世,使知因果顯應,雖隔世不相寬假,雖念佛齋僧,絲毫無益也。”言畢,泣數行下。所謂張得新者,乃葉之老僕,死已多年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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