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聞鄰嫗鳴鑼誦佛聲,出問:“何作?”曰:“將朝九華。”薑即附伴同行。焚香跪拜畢,見對山香爐峰懸崖絕壁,問:“彼何名?”老衲曰:“此處名龍口香,心跡不能自明,可質證於鬼神者往焉。”薑聞大喜,執香前往。老衲阻之曰:“予作沙彌至今老矣,未見有敢登者。況娘子纖纖蓮步,豈可冒險者?”薑不聽,直抵其處,看者心悸。果及半山而墮,眾惜其已成齏粉矣。


    鄰嫗歸,急告其翁,翁怪其謬,曰:“吾媳昨已返舍。”引鄰嫗入,果見薑瞑目盤膝坐蒲團上。嫗等驚曰:“此即活佛,何須更朝九華!”於是齊聲念佛而朝拜之。薑始張目而起,共驗蒲團,上有“九華山置”四字在焉。共問翁:“汝媳何時還家?”翁曰:“昨聞院中有聲,心疑為賊,偕子往視,則飛下吾媳也,目瞑若死,氣息奄奄,故抬諸室。問之,則曰:『媳欲表心跡,故含忿而往,並未慮及生死。不料山高千尋,足軟便墮,亦不知何由而歸家。”嫗乃為翁父子述其事,於是夫妻相抱大哭,遠邇驚異。嗣後,朝九華者,先來禮薑雲。


    張稿公


    張稿公者,滇南總督衙門掌稿吏也,誠樸無私,歷任製府多信服之。一夕早起開門,見縊屍高懸,細認為某甲,緣訟事求稿公左袒而本許者,因復閉門靜坐,以聽外信。及朝暾上,再啟門,則縊屍已不見矣,私心竊喜。旁午,忽聞縣令出城相驗,訪死者為誰,則門上縊屍某甲也。始而駭,繼而疑,終莫解其故。


    數月後,遇市上賣菜傭趙某問曰:“某月之晨,君見縊者驚乎?”稿公聞之,招趙入室,款以酒食,問:“何以知?”趙曰:“是予負去,安得不知?”稿公曰:“我爾不相識,何故負屍?且負屍甚早,城門柵欄未啟,奈何?”趙曰:“予亦不解其故。是日五更販菜,途遇友人,召予來此,曰:『汝負此屍到某處,必有厚利,勝於販菜。』予慮城柵未開,友曰:『無傷,但從我行。』從之,及柵柵開,至城城開。”稿公問:“友人姓名為誰?”曰:“認其人,未問其姓,亦市上交好者也。借去煙插,至今尚未見還。”稿公出百金謝之,囑勿揚言而別。


    一日,趙閑步入城隍廟,見十殿中有泥鬼掛煙插,頗似己物,細認不謬,因摘去,且戲曰:“何久假不歸耶?”次早在市賣菜,見前遇之友責曰:“似爾為人,極難相與,一煙插之微,何即在大眾前笑我?”趙方欲道契闊,問姓字,適呼買菜者又至。一掉頭間,其友渺然不見。


    受私橋


    臨安府張大與李二為莫逆交,李家雖屢空,然賦性不苟,故張重之。一日向張道貧苦,張適有積金數百,因盡出以付李,相約除存本外,瓜分其利。


    不料數年間,李資本盡喪而歸,閉門高臥,絕不見張。張靜待之,許久不至,值嫁女期迫,因登李門問之。李置若罔聞,張怒,互相爭詈,觀者如堵。問張,則言李無良;問李,則言張冒騙。兩無中據,難定曲直。李曉曉不屈,張愈忿,曰:“汝明日若敢赴城隍廟盟誓摸錢,吾即休矣。”李謾應之,蓋鄰人信鬼神,相傳城隍神最靈,神前熬油鍋,置錢其中,理直者手摸不爛,否則必爛,故脅之。


    明日,張果來追李,李亦不懼,同往至廟,撞鍾鼓,陳顛末,然後置鐵鐺熬沸油,擲一錢於油中,令人手摸。李竟取出而手無恙,於是眾鹹非張,張亦不能再辯。


    後李別作生業,數年間滿載而歸,於是計算張氏本利若幹,盡為歸楚,親登其門。張曰:“交已絕矣,義不受金。”李曰:“實借君物,何敢負德,待來世作牛馬償耶?”推讓再三,張終不受。於是鄉裏為之區畫,廟前有板橋已朽,請將此金易之以石,並問李曰:“前既昧良,何敢盟誓?”李笑曰:“彼時非敢昧良,實恐一經承認,即須原物,粉骨難償,故先至廟禱神默佑,待發財時再報答張友,不意神靈如是。”眾聞之鹹笑曰:“城隍神乃受君私耶!”後橋成無名,因顏其橋曰“受私橋”。


    曹公夢


    海陽曹孝廉銓得廣西某縣,親友來賀,公欲引疾不赴,曰:“幼年曾作異夢,幾時入泮,幾時娶婚,幾時生子,中舉選粵西某縣,為穿白甲二將軍所害。細記所歷,一一皆驗,不爽毫髮。今所選缺,又恰符合,地多苗蠻,野性莫測,先幾之兆,可不趨吉而避凶哉!”於是有言夢不足征者,有以期年半載相機進退勸者,公不得已就道。及抵某縣,民淳吏樸,公甚安之。


    數年後,忽有呈開銀廠者,公為轉詳。奉上檄委公採辦,公親詣廠所,視其開挖。及礦,則見白氣二道,宛如長虹,直衝公前。公驚而仆,返館舍,至夜半竟卒,家人方悟白甲之徵。


    治妖易治人難


    漢陽令劉某,性方鯁,治祝由科邪教過嚴,有奸民上控撫軍,撫軍戒飭之,公抗言牴觸,撫軍怒曰:“若果才能,有沔陽州某案,若能審辦乎?”劉唯唯。先是,沔陽有金桂姐受黃氏聘,及婚期,彩輿迎至家,則兩新婦齊出,簪珥服飾,聲音體態,無不相肖,因之未敢成禮,仍以兩女歸金。金父母無從分別,於是兩姓均以人妖莫辨訴官,由州至撫,案懸半載,俱未能決,故撫軍以之難劉。劉稟請提案至撫軍公署候審,並請臨審時借用撫軍寶印,撫軍許之。


    臨期,公喚兩女隔別細鞫,並其父母庚甲、產業、陳設,一一盤詰,及核供詞,如出一口。公乃喚二女至案前曰:“觀汝二人,原是一胞雙女,若並斷與黃家,恐爾父母不肯。吾今特設一鵲橋在此,能行者斷合,否者斷離。”乃鋪白布如橋,從儀門直接公座,命二女行布上。一辭不能,盈盈淚下;一則欣欣然喜見於麵。公叱淚下者,逐出署外,喚喜者登布上。此女如履平地,步至公前。公暗擎院印,從頭擊下;兩旁覆以網,乃現為狐,投之江中,於是案結。撫軍大悅,奏升漢陽府知府,從此遐邇歌龍圖再出矣。


    漢陽有茶客攜重資歸,中途為盜所追,奔至漢川,求救於逆旅主人。主人沉吟至再曰:“誠若是,則此處非君所宜棲,可速投某武孝廉家,庶保無虞。”引至孝廉家。孝廉兄弟為具酒食,掃臥榻,囑曰:“倘夜間有動作,但安眠,毋輕出視。”客寢矣,兄弟秉燭待盜。盜果蹤至,彼此格鬥,被孝廉殺其四,餘三盜逾垣逃。


    天明,呼客起,赴縣呈報。詎知客出未幾,府差早至,將孝廉兄弟鎖去,蓋黠盜偽作茶客,先以謀財害命,連夜赴府擊鼓求救,故劉公發差就近將孝廉兄弟拘到問供。孝廉兄弟陳述顛末,請釋一人保家。公不許,並下於獄。盜返入孝廉家,將其家口盡殺而逸。及公覺,急釋之,已無及矣。


    嗚呼!公能斷狐,竟不免為盜所賣,豈非治妖易,治人難耶!


    伏波灘義犬


    伏彼灘,入廣之要區,因其地有漢伏波將軍廟而名也。某年,有客收債而返,泊其處,船戶數人夜操刀直入曰:“汝命當畢於斯,我輩盜也,可出受死,勿令血汙船艙,又需滌洗!”客哀求曰:“財物悉送公等,肯俾我全屍而斃,不惟中心無憾,且當以四百金為酬。”盜笑曰:“子所有,盡歸吾囊橐,又何從另有四百金?”客曰:“君但知舟中物,豈識其餘。”乃出券示之曰:“此項現存某行,執券往索可得。惟我清醒受死,殊難為情,請賜盡醉,裹敗席而終,可乎?”盜憐其誠,果與大醉,席捲而繩縛之,拋擲於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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