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聽了這裏便說:“老兄的話實在不錯,不但徒說標緻不在乎腳之大小,實在極標緻的我看大半皆是大腳。再聽得人說:‘大腳的娘姨、大腳的大姐個個該錢,小腳的小姐個個漂帳。’此話是否?”玉衡道:“何嚐不是,小姐的收場十有六、七無好結果。大凡妓女到了色衰的時候,若是大腳便好改業,或反的了娘姨跟得轎起,又能到各處酒樓、茶館、客棧尋她小姐的相好。否則肩挑買賣無事不可做。若是小腳,以上諸事皆不能行。然小腳的妓女總不想到這個地步,趁著一時年輕,放著正經客人不做,反去夾姘頭,夾了姘頭進帳有限,要反吃鴉片,姘頭夾夾,鴉片吃吃,混淘淘過日子,一時運氣不好反被姘頭將她連年積蓄拐騙一光,再加生意不好,並鴉片煙亦要斷癮,此便是她收場的時候。”


    先生聽他這裏,嘆了一口氣說:“女人小腳已是死路。再吃鴉片煙更是死路了。”玉衡方要再說,隻見楊少蓀近麵而來,說:“先生報館主筆不得了。”先生驚問:“何故?”少蓀因說:“報館主人見了你與韻蘭題的跋語,次日便來回報我具說:‘先生筆劄亦是用不得的,因此我這邊亦另請人了。先生可請至別處謀館。’想來上海人太不通,不識先生是個真正寶貨。”


    先生聽了無可奈何,隻得辭了玉衡,回到楊家住了一夜,次日便搬行李,說:“要回家鄉。”楊少蓀便送了脩金。先生便搭船回杭州。因浙東尚有長毛,便不敢回家鄉,即繞道至江西,恰好路上遇見了一個人,像似雪花,卻是男裝,並非女裝,原來,這人果然是雪花。


    話分兩頭,欲知雪花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拒惡少巧力保貞 臥破廟神明垂訓


    且說雪花當日背了阿蓮,一路上女粉男裝,逃至江西省廣信府玉山縣所管的江村地方,不數日盤費用盡,無可度日。因聽得左大人軍營中,有槍炮內用的槍彈須用女工銼磨,每日工錢可得百文,現在由縣發出,何不領些來我二人銼銼這個亦可度日。阿蓮說亦好。


    於是二人撿了一個破廟安身,雪花便至玉山縣內領鉛彈,是日便領了三百顆,幸有木桶現成裝好,雪花腳大善挑擔,便將領出的鉛彈挑回破廟中。當日,二人銼了一日,便將三百顆鉛彈銼好。


    次日,天明趕進城交割了,又領出三百顆挑出,仍回原路。順便至大街衣鋪中買了條布被。原來,雪花逃難時多時不曾有被睡。及將被買回,阿蓮見了自然喜歡,趕將破廟中牆角邊一片泥地掃得幹幹淨淨,用草鋪墊了,然後再用被鋪上。


    雪花即去煮飯,二人吃了便展開被說:“我二人多日不曾有被睡,又恐不能度日。今既有鉛彈可銼,二人衣食皆靠於此,又有被睡,又不愁長毛追來,今夜好脫了衣服作褥子好好睡一夜。”阿蓮聽了說好。於是人關好了廟門,放心睡倒。


    二人到此時痛定思痛,便想到:“一家人如此分散,不知各人生死如何。”雪花便想到:“華如此時不知逃在何方?”又想:“阿蓮虧我將她背了逃難,不然如此小腳,一日走不到二、三裏,早被長毛殺了。”又想:“將來不知如何結局?此人本是我當時救了她的命,今日依我度日,日後還交她二哥,卻不知此重擔今日卻在我身上。”又想:“華如許收我為偏房,我又失身於華如,哪有再嫁人之理。隻不知住在此處何日歸家。”


    雪花因前後想想,心上事來睡不著,這邊阿蓮亦睡不著。雪花便問:“小姐為何睡不著?”小姐說:“逃難時日夜辛苦,亦不知睡與不睡。今日安穩睡,反有點膽怯,便睡不著。”雪花說:“我陪妳睡有何怕處?”雪花便起來爬至阿蓮這邊同睡,阿蓮摸著雪花周身圓緊,皮肉細結,便說:“難怪妳有力氣;會走路背我,我不如妳,妳摸摸我的身上。”雪花伸手一摸,覺得阿蓮身上到處如絲綿一般,雖皮肉豐腴,人極長大,卻通身摸不出骨節。心想:“這種人是一點苦吃不住的,如何得了?”


    兩人睡了一息,不覺天明了,趕緊起來將鉛丸搬至廟中間,坐檯階上。阿蓮嫌台階不好坐,仍坐在被上銼。雪花獨自一個在廟中台階上銼。不意玉山雖無長毛,防堵營勇卻是有的。


    看官知道,大凡營勇總是要營官約束,無事不許出營方不闖禍。若營官號令不嚴,不是姦淫便是擄掠,這是營勇到處的惡刁。


    這日,雪花正在銼彈丸,廟中來了一個營勇,起初,在正殿看看不曾看見雪花,及走到台階,一眼看見雪花。這日,雪花未曾包青布,雖未裝扮,而品貌本是出眾的,又且單衣薄衫,愈顯出自頂至踵一個玉琢的美人。雪花見他看了並不理他,這營勇便問雪花:“銼這彈丸幾文錢。”雪花想:“我不應便是我無禮,我應看他如何奈何我。”便答道:“銼了看,聽周大人給的。”


    營勇看見她兩隻手臂並手指一概肉色晶瑩,禁不住蹲下來親近她。雪花亦不懼,並不退縮了分寸。營勇還說她是好惹的,便說:“我愛妳這手好,與我看看。”雪花說:“有什好看。”營勇見廟裏無人,並不知牆角邊內尚有阿蓮,卻不知阿蓮早看見營勇纏住了雪花,已怕得心裏如幾個鉛丸吞在心頭一般,又想:“雪花尚未怕,我又怕什。”


    再看時,雪花說:“你這人可站遠些,為何要粘住我,你莫想天鵝肉吃。”那營勇便涎皮涎臉,手中拿了一元英洋與雪花,雪花不接,又加了兩元亦不接,那營勇便一起將洋錢丟在雪花懷裏來,雪花便立起身來,洋錢散了滿地。雪花一邊趿拉了鞋,手中拿了鉛丸,口說:“你這人要愛我,無奈我不愛你。”


    這營勇聽雪花這幾句話,喜得心花都開了。又見雪花笑著說:“你快來,你快來。”這營勇還當叫做他有好處,便一直走來想摟抱,不料,雪花隻將身一側,這營勇來得勢猛,撲個空跌倒佛桌旁。


    雪花將腳踏在營勇背上笑說:“這是有名目,叫做獨立金鰲。”這營勇還想雪花是與他頑的,又見她又俊俏、又伶俐。早已魂不附體,又聽雪花說:“你可說饒恕,若不說……”雪花說到這句息了口。這菅勇便接著她:“不說,妳這玉美人便怎樣?”


    雪花登時放了臉,隨手在佛案上拿了鐵燭台就打,隻一下打著背脊骨,那營勇便爬不起來。雪花又即高叫:“小姐,不要怕,這人如此無禮,妳來看看他的號衣是那一哨,我到營官處喊冤去。”


    正鬧得不可開交,鄰舍聽見便一同進來,說:“青天白日,哪有你這個畜生到我們這裏調戲女人。”就有一個鄉紳拖他出去說:“我們送營官去辦兩個妤警戒,警戒。”一哄去了。尚留了幾個女人與她主僕說話。


    內中有一個女人亦是鄉宦的老婆,進來見了阿蓮,見了這品貌,又看看她手腳,知是大家的女子,問起阿蓮祖父的名姓,才知是和這女子的父親做過同寅,因便親熱起來,說:“小姐,這破廟如何住得,搬到我家去住幾日。妳家鄉長毛平靜,著人送妳主僕回去未遲。”阿蓮聽了不好推辭,便叫雪花搬被,雪花說:“今日來不及,明日將鉛丸交割了再搬末遲。”那個女子聽了說:“明日搬亦使得。”當時女子帶了眾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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