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父的一句箴言當然不足以掃平他身上的處處鋒芒。在北京的最初幾年,“高己卑人”,“凡事見得自己是而他人不是”這最常見的人性缺陷在他身上體現得很明顯,他接人待物,不周到之處甚多。他的幾個至交都曾直言不諱地指出他的“傲慢”。他的好朋友陳源兗就告訴他“第一要戒‘慢’字,謂我無處不著怠慢之氣”,“又言我處事患不精明,患太刻薄,須步步留心。”第二個是“自是”,聽不進不同意見,“謂看詩文多執己見也”。


    因為修養不佳,脾氣火暴,曾國藩到北京頭幾年與朋友打過兩次大架。第一次是與同鄉、刑部主事鄭小珊因一言不合,惡言相向,“肆口謾罵,忿戾不顧,幾於忘身及親”。另一次是同年兼同鄉金藻因小故口角,“大發忿不可遏……雖經友人理諭,猶復肆口謾罵,比時絕無忌憚”。這幾句描寫形象地描繪了曾國藩性格中暴烈衝動的一麵。


    普通人在社交中最容易犯的錯誤是言不由衷,語涉虛偽。比如在社交場合常順情說好話,習慣給人戴高帽子。比如自矜自誇,不懂裝懂,顯擺自己,誇誇其談。人性中這些常態在曾國藩身上一樣存在,甚至更突出。畏友邵懿辰指出他的第三個缺點就是“偽,謂對人能作幾副麵孔也”。


    在曾國藩日記中,他多次反省自己的這個缺點。比如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初四,朋友黎吉雲來拜訪,“示以近作詩。讚嘆有不由衷語,談詩妄作深語”。讚嘆之辭並非發自內心。而且聊著聊著,自己就故意顯擺高深,誇誇其談起來。


    這樣的記載數不勝數:


    酒後,與子貞談字,亦言之不怍。


    客來,示以時藝,讚嘆語不由衷。予此病甚深。


    學中無所得,而以掠影之言欺人。


    又說話太多,且議人短。


    席間,麵諛人,有要譽的意思,語多諧謔,便涉輕佻,所謂君子不重則不威也。


    對於一般人來說,這是無傷大雅的社交習態,如同喝湯時不小心會出聲一樣,幾乎人人不能避免。但對於聖人之徒來說,卻是相當嚴重的問題。因為儒家認為,修身之本在於“誠”。對自己真誠,對別人真誠,一是一,二是二,一絲不苟,才能使自己純粹堅定。適當的“善意謊言”是社交必不可少的潤滑劑,但當言不由衷成為習慣時,“浮偽”也就隨之而生,人的麵目也就因此變得庸俗可憎。


    除了以上三點,曾國藩認為自己還有一大缺點,必須改過,那就是“好色”。


    今天看來,這似乎有點可笑。血氣方剛、剛過而立的他,見到美女自然會多看幾眼。這是再正常不過的本能反應。然而用聖人標準一衡量,問題就嚴重了。曾國藩日記中多次記載自己犯這樣的錯誤:在朋友家看到主婦,“注視數次,大無禮”。在另一家見到了幾個漂亮姬妾,“目屢邪視”,並且批評自己“直不是人,恥心喪盡,更問其他”。


    不但多看他人妻妾不能容忍,甚至對於自己的夫妻恩愛,曾國藩也戰戰兢兢。在中國傳統思想中,對“欲望”特別是對“色”的恐懼是一個特別的底色。中國人普遍認為,縱慾,特別是沉溺於“色”,是斫伐根本的危險之舉。曾國藩身體一直不太好,所以認為自己有必要厲行節慾。他說自己“明知體氣羸弱,而不知節製,不孝莫此為大”。當然,這種節製在某些年紀是很難的。所以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初四,他為此大罵了自己一次。那一天他早起讀了讀書,沒有所得,而“午初,人慾橫熾,不復能製”,做了“不應該做”的事,遂罵自己“真禽獸矣”。


    第二節 “脫胎換骨”的操作過程


    一


    三十歲是曾國藩一生最重要的分水嶺。


    曾國藩之於後人的最大意義是,他以自己的實踐證明,一個中人,通過“陶冶變化”,可以成為超人。換句話說,如果一個人真誠地投入自我完善,他的本領可以增長十倍,見識可以高明十倍,心胸可以擴展十倍,氣質可以純淨十倍。愚鈍之人,通過自我磨礪,也可以看得透,立得定,說得出,辦得來。浮囂之人,也可以變得清風朗月般從容澄靜。偏執之人,亦可以做到心胸開闊,不矜不伐。


    道光二十年入京為官,不僅是曾國藩仕途上的起步,也是他一生自我完善的一個重要起點。


    作為全國的政治和文化中心,北京聚集了當時最頂級的人才,而翰林院更是精英之淵藪。一入翰苑,曾國藩見到的多是氣質不俗之士,往來揖讓,每每領略到清風逸氣。


    曾國藩發現,這些人的精神氣質與以前的朋友們大有不同。他們都是理學信徒,有著清教徒般的道德熱情。他們自我要求嚴厲峻烈,對待他人真誠嚴肅,麵對滾滾紅塵內心堅定。


    這些朋友給了他極大的影響:


    近日交得了一兩個良友,才知道學問有所謂經學者、經濟者,有所謂躬行實踐者。才始知範仲淹和韓琦這樣的名臣可學而至也,司馬遷、韓愈這樣的大學者亦可學而至也,程、朱這樣的理學聖賢亦可學而至也。


    三十歲前的曾國藩人生目標隻是功名富貴、光宗耀祖。結識了這些良友之後,檢討自己,不覺自慚形穢,因毅然立誌自新:


    慨然思盡滌前日之汙,以為更生之人,以為父母之肖子,以為諸弟之先導。


    正是在三十年這一年,曾國藩立下了“學作聖人”之誌。


    二


    “聖人”是儒學信徒的最高生命目標。


    人類最基本的一種心理傾向就是使自己變得完美。中國儒、釋、道三家,對生命目標的設計都是極其超絕完美的。道家以為,人通過修煉,可以不食五穀,吸風飲露,逍遙無恃,長生久視,與天地同,成為“至人”、“真人”、“神人”。佛教則以為人皆有佛性,通過自修,都可以達到不生不滅斷盡欲望的佛的境界。儒家自然也不例外。儒家的聖人理想,其完美與超絕不下於神仙或者佛陀。儒家經典說,所謂“聖人”,就是達到了完美境界的人。聖人通過自己的勤學苦修體悟了天理,掌握了天下萬物運行的規律。因此可以“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載”,“明並日月,化行若神”。他的一舉一動,無不合宜,對內可以問心無愧、不逾規矩,對外可以經邦治國,造福於民。這就是所謂“內聖外王”。


    超自然的誇張固然過於虛幻,不過,除去這些縹緲的因素,儒家的“聖人”理論畢竟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最具可操作性的人格理想,其中有著符合人類基本心理經驗的合理內核。


    馬斯洛將人的需求分成五個層次。第一層是食色性也,第二層次是安全的生存環境,第三層次是人際交往的需要,第四個層次是功名榮耀、出人頭地,最後一個層次是自我實現。所謂自我實現,就是將自身的生命能量燃燒到最充分,把自己變成一個大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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