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懲辦貪汙和人事調整,一個更強有力的後勤保障體係初步建立起來。經過不懈努力,鎮壓白蓮教的軍事戰爭終於出現了重大轉機。嘉慶七年(1802年)年底,額勒登保、德楞泰與四川總督、陝兩總督、湖廣總督等聯名,用黃綾表外、裏內朱紅的摺子,六百裏加急馳奏:“大功底定,川、陝、楚著名首逆全數肅清。”鎮壓白蓮教的關鍵戰役取得了勝利,嘉慶帝激動萬分、熱淚盈眶。他的新政,終於結出了鮮艷的果子。


    幹隆晚年以來死氣沉沉、萬馬齊喑的政治局麵終於出現了轉機,漫天的腐敗烏雲中終於裂開了一線青天,鬱悶了許久的大清臣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新皇帝親政三年以來,他們對大清王朝的信心慢慢恢復。這個有膽有識的新皇帝,看來完全有能力力挽幹隆晚年以來的衰頹之勢,使大清走出後全盛時代的迷茫期,重回向上軌道。


    帶著初政成功的喜悅和自得,嘉慶七年秋,皇帝騎著駿馬英姿颯爽地出現在了壩上。小時候,他曾經多次隨著父皇來這裏圍獵,古木參天的茂密森林,萬人圍獵的壯觀氣勢,獵虎鬥熊的緊張氣氛,讓他一直魂牽夢繞。因此,在鎮壓白蓮教戰爭取得決定性勝利之後,他馬上把“木蘭秋獮”提上了議事日程。聖祖康熙開創的這個旨在聯繫外藩、保持武備的傳統活動,在自己即位後還一直沒有來得及舉行。今天,他終於可以一償夙願了。


    然而,離木蘭圍場越近,皇帝的心情就越異樣。這還是他記憶中的圍場嗎?圍場周圍的木柵東倒西歪,缺口處處。圍場裏參天的古木不見了,砍剩的木墩如同一個個驚心的傷口在地上呻吟。地上縱橫著運木大車的車轍,有的地方因為車輛過頻,儼然成了光禿禿的大路。處處是盜木者搭建的窩棚,地上經常出現燃剩的樹枝,有的還冒著微弱的青煙。很顯然,這是盜木者們生火做飯的痕跡。皇帝後來回憶他感覺到的震驚說:“百餘年秋獮圍場,竟與盛京、高麗溝私置木廠無異。”皇家獵場,居然成了盜木販子任意橫行的木材產地。管理人員的失職一目了然。


    修養極佳的皇帝沒有立刻發火。他強抑怒火,按著父皇行圍的路線,帶領一萬騎兵中規中矩地打了一天的獵。過去,父皇每次出獵都能打到老虎、黑熊等猛獸,狐狸、麋鹿、獐子等小動物更是數以十百計。可是他奔波了一整天,隻打到了兩隻小小的麅子!不是他射術不高明,也不是騎兵們不聽指揮,而是獵物太少了。一方麵是林場破壞,獵物逃散;另一方麵,盜獵者趁皇帝不來的這些年,一直在與皇帝分享這個皇家獵場。十分之九的麋鹿生獐等物,都成了他們的盤中餐。


    回到熱河行宮,皇帝按舊例,把這兩隻麅子中的一隻供奉在後樓祖宗禦像前。過去,這座寬達三米的巨大供桌上往往會擺上十多隻野獸,而今,卻孤零零隻擺著一隻小小的麅子。不知道列祖列宗看了會是什麽感想?皇帝感覺自己臉上一陣陣燥熱。


    羞愧過後,皇帝不得不感慨,大清王朝畢竟是今不如昔了。全盛局麵已經一去不復返,朝政的敗壞遠比他想像的要嚴重。從努爾哈赤到幹隆,誰的治下會發生這種荒唐可笑的事情?要恢復舊日的輝煌,看來不是一日兩日之功。


    皇帝第二天停止了行圍,開始徹查圍場管理失職之事。以內務府有關官員慶傑、阿爾塔為首的十數名官員被處以降職、罰俸等懲罰。


    這僅僅是無數讓皇帝驚訝的事情中的第一件,還有更大的意外在後麵等著他。


    嘉慶八年(1803年)閏二月二十日,皇帝由圓明園起駕回宮辦事。皇帝的車駕剛進神武門,一名衣衫襤褸的男子不知從哪裏沖了出來,直奔皇帝的禦轎,手裏還握著一把明晃晃的短刀!事發倉促,皇帝身邊龐大的扈從部隊居然沒有人做出反應,還是轎邊的定親王綿恩下意識往前一擋,用自己的袖子纏住了利刃。身邊的侍衛這才一擁而上,拿獲了這名男子。


    這是大清開國以來的第一起皇帝被刺案。在中國歷史上,這樣的重案也屈指可數。按常理,這絕不是一個簡單的兇殺案。一個龐大的審問集團立刻組成,要揪出這個男子背後的黑手。各種酷刑都用盡了,審問的結果卻出人意料。


    原來,這個案子還真是十分簡單,背後沒有任何主使。兇手陳德,是北京近郊的一名失業人員,他妻子於去年去世,上有八十歲的癱瘓嶽母,下有兩個未成年的兒子,找不到生計,受盡欺淩,遂對社會產生仇恨。這一天他突發奇想,既然生不如死,為什麽不死得驚天動地。於是懷揣一把小刀,直奔皇宮而來。連他自己也想不到的是,皇宮衛兵並沒有按規定出現在崗位上,使他得以順利潛伏進神武門西廂房裏,差點完成了前無古人的壯舉。


    這一行刺案反映了兩個問題,一個是包括皇家守護部隊軍紀在內的官僚體係的政務廢弛,已經到了直接威脅皇帝生命的程度。另外一個,失業者的大批出現,說明社會已經無法承受人口的迅速增長。百姓的生計問題,成了威脅大清朝穩定的根本政治問題。


    成功平定白蓮教的興奮,因為這兩樁意外事件而消失得無影無蹤。親政以來,皇帝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戰場上。現在當他終於有時間細心俯瞰一下大清政治的全局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白蓮教起義不過是帝國軀體上的一個瘡口,大清王朝體內的病症,比外在表現出來的要沉重得多。


    最嚴重的問題,當然是腐敗。


    隻要沒有蔓延開來,腐敗就並非不治之症。局部的、零星的腐敗現象,在任何時候、任何體製下,都會存在。然而,一旦蔓延開來,成為普遍現象,治理難度就呈幾何級數增加。


    雖然殺了和砷,雖然在十一個全國總督當中,六個被他撤換,雖然在他為配合鎮壓白蓮教戰爭發起的懲貪高潮中,官場貪風一時有所收斂,然而,高潮過後,一切如舊。各地官員,從上到下,從大到小,仍然無人不在收禮送禮,買官賣官;各地衙門仍然無處不懈怠昏庸,除了部門利益之外,對一切民間疾苦都漠不關心。官僚集團對腐敗已經不以為恥,反以為常。甚至嘉慶皇帝親手樹起來的廉政模範,時間稍長,也一個接一個地陷入腐敗之中。最典型的是當初率先揭發和砷的諫官廣興。此人因為揭發和砷,深得嘉慶信任,被委以掌管四川軍需的重任。他不辱使命,清正自持,掃除貪風,每年為國家節省數百萬兩白銀,嘉慶帝多次號召全國官員向他學習。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在就任兵部侍郎之後不久,也陷入貪汙的泥淖,短短一年,就貪汙了四萬兩之多。


    白蓮教軍報剛剛從他的案頭搬走,數不清的貪汙案卷又已堆滿了他的書桌。幹隆時期已經花樣百出的腐敗,到此時又呈現出許多新特點:腐敗向底層全麵擴散,所有的基層幹部都成為權力尋租者,一些普通公務員甚至成為腐敗案的主角;潛規則變成了明規則,社會上所有大事小情,都需要用錢開路,否則寸步難行。嘉慶十年(1805年)前後發生的一些案件,實在令人觸目驚心:


    直隸省布政使司承辦司書王麗南,是直隸省財政廳的一個小小辦事員,頂多是股級幹部,按理說並沒有什麽權力。可是從嘉慶元年(1796年)起,數年之間,居然貪汙了三十一萬兩白銀。他貪汙的手段非常簡單,就是私刻了從財政廳長(布政使)、處長直到科長的一整套公章,然後任意虛收冒支,把國庫銀兩大把大把裝入私囊,近十年間,居然沒有受到任何懷疑和調查。大清王朝的監督體係這張破網已經爛得形同虛設。甚至湖北財政廳(布政使司)的一個銀匠,利用政府官員的糊塗馬虎,不斷私藏銀兩,幾年下來,居然也貪汙了五千兩之多。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飢餓的盛世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張宏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張宏傑並收藏飢餓的盛世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