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突出之點是他的孝順與“端淳”。在幹隆的嚴厲督責下長大的永琰,品格端方,為人勤勉,生活儉樸,待人寬厚。他最大的長處就是能克製自己,不為任何聲色所誘惑,不做任何出格過分的事情。正史筆記,絕少關於他的負麵記載。


    雖然有清一代,嚴禁皇子與大臣交接,然而通過皇子師傅這一渠道,朝野上下對這幾個皇子也並非毫不了解。據說,在四個皇子中,年僅十三歲的皇十五子是最懂事、最勤奮的一個。當時出使天朝的朝鮮使臣回國後,向他們的國王匯報見聞時多次說:“第十五子嘉親王永琰,聰明力學,頗有人望”,“皇子見存四人,八王、十一王、十七王俱無令名,唯十五王飭躬讀書,剛明有戒,長於禁中,聲譽頗多”。(《朝鮮李朝實錄》)


    歲月不待人,年過花甲的幹隆必須做出決定。他在傳位密詔中小心翼翼地寫下了永琰的名字,不過放下筆後,他一直不能驅走心中的忐忑。畢竟,十三歲這個年齡對於一個繼承人來說,是太小了,這棵看起來不錯的幼苗能否長成參天大樹,誰也不能確定。幹隆三十八年冬至,六十三歲的老皇帝到天壇祭天,跪在圜丘中心,默默向蒼天禱告:“我已經秘密立永琰為皇儲,然而此子年僅十三,性情未定。如果永琰有能力繼承國家洪業,則祀求上天保佑他諸事有成。如果他並非賢能之人,願上天讓他短命而死,使他不能繼承大統。我並非不愛自己的兒子,隻是為祖宗江山計,不得不如此。”(《清高宗實錄》)


    雖然感情豐富,然而在這個政治超人心中,兒女之情與帝王的責任感比起來,恰如鴻毛之於泰山。


    好在上天似乎對永琰也比較滿意,從幹隆三十八年(1773年)到六十年(1795年),永琰一直身體健康,他的表現,也越來越得到幹隆的肯定。到了舉行傳位大典的這一刻,在幹隆心中,為這個接班人打了八十分。


    讓皇帝滿意的有四點:


    第一,從性格上看,皇十五子少年老成。他性格中最大的特點是自製力強,富於恆心和毅力。他生活有常,舉止有度,學習勤奮,辦事認真,從不逾規矩一步。這是最讓幹隆欣賞的。


    第二,此人品質“端淳”,待人真摯,善於為他人著想。他富於同情心,十分重感情。他時時處處克己忍讓,生活儉樸,從不追求自己的個人享受。最為難得的是,這個皇子修養極佳,為人謙遜,很少發火,待人從無疾言厲色。


    第三,從學業上看,經歷了二十多年嚴格、係統、高質量的帝王教育,永琰的成績非常突出。永琰對儒家天理人心之學,頗有心得。他的修養是建立在學養的基礎之上,因此根基牢固。另外,此子武功騎射成績雖然比不上他的父親和曾祖父,在兄弟當中也是首屈一指。


    第四,從外表看,嘉慶皇帝是清朝歷代皇帝中長得最端正、最上相的一位。嘉慶皇帝的外表,可以說幾乎沒有任何缺點:他中等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他皮膚白皙,五官端正,骨肉勻停,一副雍容華貴的相貌。臉型介於方臉和圓臉之間,顯示出他性格的平衡和理智。經過從小就開始的儀表訓練,他在出席大的場合時,總是舉止高貴,鎮定自如。


    在帝位授受的那一刻,太上皇由衷地覺得,上天對自己一直是厚待的。你看,如今接受帝位的這個孩子,今年年齡三十六歲。這個年齡,既精力充沛,又富於經驗。生命由青春期的青澀,青年期的熱烈,轉為中年前期的穩健有力,正是主掌一個龐大帝國的最佳年齡。


    配合幹隆的好心情,嘉慶元年(1796年)正月初一舉行的這個典禮儀式盛大華美,氣氛祥和安寧,連天氣都是如此晴朗燦爛。上午九點整,頭戴玄狐暖帽,身穿黃色龍袍袞服、外罩紫貂端罩的幹隆,坐上了太和殿寶座。老皇帝那雙慈祥中透著威嚴的炯炯有神的眼睛緩緩掃向殿前廣場,殿前廣場上,翎頂輝煌、朝服斑斕的上千名王公大臣在莊重的“中和韶樂”中,如潮水一般拜興起跪。九時三十二分,隨著坐在寶座上的幹隆把手中那顆寬三寸九分、厚一寸的青玉大印“皇帝之寶”微笑著遞到跪在他麵前的嘉慶皇帝手中,一個空前的紀錄誕生了:中國歷史上最平穩的權力交接順利完成。


    權力交接一直是中國專製政治製度中最易迸發的瘡口。最高權力終身製的一個最顯著弊端即是權力更替的不確定性和穩定性。在任期製下,權力交接有著規範的時間和程序,授與受者都有充分的準備時間。然而在專製製度中,你無法準確預知老一代統治者何時去世,權力更替的時間因而不能確定。在任期製下,權力授受雙方通常都是在健康狀態下,這保證了權力交接棒順暢自然。然而,在世襲製下,權力交接必然出現在統治者病危或者死亡之時,臨終者的手已經無力有效揮動手中的權柄,在交接棒過程中十分容易出現意外:或者是權力大棒被斜刺裏衝出來的冒險者奪走,或者老一代統治者被迫不及待擔心夜長夢多的繼承人提前推出跑道,或者是在老皇帝去世後,權杖落地,出現一段充滿危機的權力真空期。所以,中國歷代以來權力交接之際,不是血雨腥風、誅族滅門,就是杯弓蛇影、疑雲重重。


    為了解決這一問題,歷代皇帝都絞盡腦汁,想盡了一切辦法。最常見的是預立太子,然而熟悉中國歷史的人都知道,太子不是容易做的。從古至今,一帆風順的太子屈指可數,擔驚受怕,險象環生,幾上幾下,身陷囹圄,甚至身首異處的倒是比比皆是。這樣的例子實在不勝枚舉,就以大唐王朝的太子們為例吧:


    第一個太子李建成死於弟弟李世民之手。李世民的太子李承幹也與父親反目成仇,謀反被廢,幽禁致死;唐高宗和武則天所立的前三個太子李忠、李賢、李弘,都被武則天殺掉。唐玄宗的太子李瑛先是被廢為庶人,隨即賜死;自憲宗以後,皇帝生前所立太子幾乎無一能即位,大抵老皇帝一死,太子就被宦官殺害……


    有清一代的權力交接,雖然不如唐代一樣血腥,也同樣問題多多。史上最為失敗的立太子事件,無疑發生在幹隆的爺爺康熙時期。為了解決接班問題,康熙早早立了太子,其間廢而復立,折騰了數十年時間,最終的權力交接還是鬧得腥風血雨,不明不白。


    隻有幹隆皇帝,在這個問題上順風順水。賴父親創立的秘密立儲製,他當初的即位相當順利;如今他要再上一層樓,在自己活著的時候,就解決繼承問題,把權力交接的震動降到最低,使大清王朝的穩定不受任何威脅。


    可以說,在堯舜之後的中國統治者中,隻有幹隆一個人真正成功地實行了“禪讓”。自從三代之後,“禪讓”就成了中國專製政治中一個美麗的夢想,成了統治者“成聖成神”的標誌。可惜,所有的效仿者都畫虎不成反類犬。公元前318年,燕王噲效仿堯舜,主動禪位與子之。可是這次禪讓並沒有帶給燕國任何的好處。三年後,“燕國大亂,百姓恫怨”,齊國幾乎滅燕。在此之後出現的“禪讓”,更是一代不如一代:不是老皇帝被逼無奈被小皇帝奪了權的代名詞,比如唐玄宗與唐肅宗;就是權臣篡位的遮羞布,比如曹魏代漢。唯一一次自願的禪位發生在宋高宗時期,不過那是因為宋高宗外惕強敵,內耽逸豫,不足掛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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