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嚴重的貪汙案件,在中國歷史上極為罕見。它反映出大清政治體製的許多致命問題。


    首先是監察機製形同虛設。有清一代,放賑過程有著嚴格而細緻的規定。發放糧米時,官員必須親自到場,每日發放後,官員要親自簽字畫押,以為憑證。全部發放完畢之日,還要在發放冊首尾簽上總名,通冊加騎縫印記,以備上司檢查。同時,還要將發放數目、具體領取人名字、數額張榜公布,讓百姓監督。然而王撣望命令全省官員自行捏報災情,所有報災、勘災、監放規定均視為一紙虛文,無一執行。數年之間,不但從來沒有人檢查核實,也並沒有人舉報揭發過。


    對於甘肅捐糧這樣的大事,皇帝是十分重視的。幹隆四十二年(1777年)年初,皇帝曾經派人到甘肅開倉查糧,以防捐糧過程有弊。可是甘肅各州縣官員串通作假,在糧倉的下麵鋪架木板,木板上麵撒上穀物,給監察官員以“糧倉滿囤”的假象,輕易欺騙了朝廷。


    更為嚴重的是,這一案件反映出大清王朝的貪腐已經由局部發展到全部,由變態發展成為常態。這個案子涉及甘肅省官員二百餘人,其中布政使以下縣令以上官員一百一十三人,可以說將甘肅全省處級以上官員幾乎一網打盡。這些讀“四書五經”出身的朝廷命官,無一例外廉恥喪盡。麵對這樣明目張膽的罪行,居然無一拒絕,反而爭先恐後。他們形成了一個有組織的貪腐集團,案前有預謀、有計劃,案中有分工、有組織、有步驟,案後有攻守同盟。


    這樣一個涉及全省的巨案,不但在甘肅是公開的秘密,在全國,也為許多人所知。但是七年之內居然無一人舉報告發,最終還是貪汙者自我暴露。一省如此,其他各省官風也大抵可以想見。幹隆皇帝也不禁嘆息:“甘肅此案,上下勾通,侵帑剝民,盈千累萬,為從來未有之奇貪異事。”


    其次是地方腐敗與中央高層直接關聯,腐爛已經蔓延到政治中樞。


    王撣望當初向朝廷建議開捐之時,皇帝本來有過猶豫。正是朝中管理戶部的大學士、首席軍機大臣於敏中在旁邊不斷慫恿,不斷說王撣望的好話,才最終獲得批準。幹隆四十二年(1777年)皇帝派人查糧,被甘肅官員所騙,也顯然是朝中有人為之通風報信。


    於敏中其人早於幹隆四十四年(1779年)故去,生前號稱廉潔,死後家人卻為分財產而鬧得沸沸揚揚,甚至傳到了皇帝耳朵裏。皇帝以幫助分家為名,調查於氏財產,居然達二百萬兩之多。合成今天的幣值,至少兩個億。皇帝一直沒弄明白這樣大的家產是從哪裏來的。直到甘肅冒賑案發,皇帝才恍然大悟。腐敗蔓延到首席軍機大臣也就是總理級別,這個國家水有多深也就可以估量了。


    如果嚴格按大清律查處,甘肅全省處級以上官員幾乎全部要掉腦袋,那麽甘肅省政府運作會立刻癱瘓。因此,幹隆皇帝不得不定下一條兩萬兩的死亡線。即使如此,前後被處死者仍達五十六名之多。幹隆四十六年(1781年)秋,皇帝降旨:總督勒爾謹、兩任布政使王撣望和王廷贊等五十六名貪官正法。免死發遣四十六人,革職、杖流、病故、畏罪自殺數十人。於敏中的牌位被撤出賢良祠。


    在所謂盛世之中,發生如此巨案,已經丟盡了朝廷的臉,沒想到此案又引發了另一場更加不堪的笑話。


    處理完王撣望案,皇帝一方麵心情鬱悶、氣憤難平,另一方麵心裏也有一個隱秘的期待。原來,在一年前皇帝七十大壽之時,王撣望曾經向皇帝進貢了一份厚禮,幾乎件件精美絕倫,其中一對玉瓶和一座玉山子玉料極佳,造型別致,皇帝喜歡不已。隻不過,皇帝收受禮品,有進九回三之成例,百般掂量之後,皇帝才忍痛割愛,將這兩樣東西退還給了王氏。退回之後,皇帝卻有些後悔,這兩樣東西的樣子日日浮現在眼前,讓他牽掛不已。


    這回好了,起碼通過抄家,這兩樣東西又可以進宮了。而且以王撣望之貪婪,家中指不定還有什麽更好的奇珍異寶。


    抄家的結果匯報上來,王氏原籍山西陽曲、臨汾二縣共查出房屋七十五所,鋪麵房三十三間。地一千零九十五畝,當鋪一座,共估值銀九萬八千五百四十八兩五錢。此外還有金器近四百兩,珍珠五千餘顆,玉器四十三件,銅器十七件,瓷器二十五件。


    浙江任所的好東西更多。幹隆皇帝特意命閩浙總督陳輝祖細細查抄,報上來的結果是抄出銀九萬餘兩,金葉、金器、金錠、金條近五千兩,金珠寶玉衣物等共五百六十五箱。


    皇帝迅速下旨,將這些金銀珠玉以最快速度送交內務府。


    一個月之後,數十輛大車抵達京城,幾百個箱子在皇宮內堆如山積。皇帝按捺不住心中的期待和喜悅,親自開箱驗看。然而,一個又一個箱子打開,卻始終沒有發現那對玉瓶和那座玉山子。就是其他珠寶,也大多是設計老套,做工一般,“大率不堪入目”,令皇帝大失所望。


    大惑不解的皇帝命人把浙江省抄家官員記錄的第一手檔案呈上,一樣一樣細細查對。不對不要緊,一對之下,皇帝大驚失色。原來,抄家冊上一百多件上等珍寶根本沒有運進京裏,而上麵沒有的東西,在皇帝麵前卻多出了八十九樣。


    很顯然,是有人把王家的財寶調了包!


    這簡直是有史以來從沒聽說過的奇聞!誰人這麽大膽,敢當麵偷騙皇帝的寶物?


    氣急敗壞的皇帝命自己最信任的兩名大臣阿桂和福長安,放下手頭的河工重務,星夜兼程趕往浙江,會同閩浙總督陳輝祖查辦此事,嚴令他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皇帝推測,大抵是經手的小吏甚至僕從們無知者無畏,一時利慾薰心,做了這驚天大事。


    查出來的結果又讓皇帝大跌眼鏡:見財起意的,不是別人,竟然是堂堂閩浙總督陳輝祖!原來王撣望所搜羅的寶物令陳輝祖垂涎不已。此人平日貪贓枉法之事做得太多,膽子越來越大,對欺騙皇上這樣的大罪也視如平常。調包時大大咧咧,竟然忘了修改抄家底冊,以致不幸敗露。


    陳輝祖當然難逃一死。不過皇帝和大臣為了爭奪一個犯官的財產,一個急赤白臉,一個形同鼠竊,在中國政治史上留下了難得的荒唐鏡頭。


    六 君臣賭局


    按理說,王撣望案這樣嚴重的案子發生在眼前,應該足以驚醒皇帝的盛世迷夢。事實是皇帝仍然渾然不覺。越到老年,皇帝越形成一個心理定勢:形勢總是大好的,成績總是主要的,問題總是局部的。他多年經營的江山,是鐵打不破的。雖然幹隆晚年連續爆發多起貪汙大案,皇帝仍然認為這些不過是一個指頭的問題,並且經過發現和處理,就已經解決了。


    那麽,為什麽天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隻有老皇帝視而不見呢?是他老到昏聵了嗎?不盡然。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晚年的老皇帝成了徹頭徹尾的“洞穴人”。


    “長期執政的人容易形成一種‘權力幻覺’……權力成為一個洞穴,而這個權勢人物就成為穴居人。他是自己權力的俘虜。他看到的、聽到的,都是支撐權力的正麵信息,負麵的信息都作為錯誤的信息被清洗掉了。在他的周圍形成了一個機製,它自動地過濾掉錯誤的信息,輸入正確的信息。在此情況下,這個領袖往往無法正確地看待自己和世界,他甚至都無法對自己的力量形成恰當的符合實際的判斷。”(《“倒薩戰爭”與薩達姆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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