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徹底貫徹禁止親貴幹政的原則,幹隆不光犧牲過親情,也付出過友誼的代價。


    青年時代的幹隆有一個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在學生時代最好的同學,叫作福彭。此人是曹雪芹的親表哥,也就是北靜王水溶的原型,是清初八家鐵帽子王之一嶽托的後代,世襲平郡王。


    此人髫年早慧,聰明絕頂,很小的時候就被康熙所喜歡,帶入宮中讀書。對於皇孫來說,這都是異常恩遇,何況其他普通王孫。弘曆上學之時,他又被雍正選中,做了皇子的同學。雍正對他極為欣賞,雍正十一年(1733年)年僅25歲時,福彭就被任命為“在辦理軍機處行走”,為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軍機大臣。當時清軍與準噶爾蒙古作戰大敗,急需一位大將去收拾殘局。滿朝文武雍正都沒看上,偏偏看上了25歲的福彭,命他為定邊大將軍,馳往邊關。此人之才,可見一斑。


    英雄相惜。同窗六年,弘曆與這位同學關係極好,稱他為“知音”。年青時代,他寫過許多詩文,表達對這位同學的讚賞、欽佩和想念。說他“年雖少而器識深沉”,“與言政事,則若貫驪珠而析鴻毛”。


    幹隆繼位之後,立即召福彭回京,協辦總理事務處。看來,皇帝非常賞識和倚重這位老同學,他的政治前途不可限量。


    但隨著皇帝下定決心剷除宗室幹政的舊習,福彭的命運也就被意外地決定了。後來他隻管理過正黃旗、正白旗事務,一直不曾大用。


    作為一個男子,在傳統社會,獻身政治是最光榮的追求。但福彭卻成為他最好的朋友政治改革的犧牲品,斷送了一生的政治前程。幹隆十三年(1748年)十一月,福彭在鬱鬱寡歡中病逝,年僅40歲。皇帝諭旨稱:“平郡王宣力有年,恪勤素著。今聞患病薨逝,朕心深為軫悼。特遣大阿哥攜茶酒往奠,並輟朝二日。”(《清高宗實錄》)


    對於一個郡王來說,這是特殊的禮遇,說明皇帝對這位昔日同學心中存有一絲難言的內疚。


    在中國歷史上,幹隆也是防範太監幹政最成功的皇帝之一。太監是最容易破壞政治秩序的特殊群體,尤以漢代、唐代、明代為甚。雍正十三年(1735年)十月十一日,剛剛登上皇位兩個月的幹隆就迫不及待地開始敲打太監。他發布上諭,提及雍正時期,一些太監不遵守既定禮製,妄自尊大。他舉例說,雍正駕前的四品太監蘇培盛,“以前在朕弟兄麵前,或半跪請安,或執手問詢,甚至與莊親王並坐接談,毫無禮節”,“前朕與和親王等在九州清宴瞻禮時,值蘇培盛等在彼飲食,伊等不但不行迴避,且復延坐共食,而阿哥等亦有貪其口腹,與之同餐者。朕躬後至,稍坐而出,嗣是朕即不復在九州清宴用飯。”


    幹隆在這道上諭中嚴厲地說:“太監等乃鄉野愚民,至微極賤,得入宮闈,叨賜品秩,已屬非分隆恩……爾等當自揣分量,敬謹小心,常懷畏懼,庶幾永受皇恩,得免罪戾……嗣後爾太監等各自凜遵製度,恪守名分……尋常以公事接見王公大臣時,禮貌必恭,言語必謹,不可稍涉驕縱,以失尊卑大體。即在街市行走,不可出言詈人父母……許被詈之人,即行重責。至接奉內廷阿哥等事件,必當莊重敬謹,不可曲意順從。”(《清高宗實錄》)


    清朝初期,宮廷典製並不完備,為有效管理太監,幹隆總結了積累近百年的管理經驗,下令編纂“宮廷法典”——《欽定宮中現行則例》和《國朝宮史》。除了詳細規定太監的等級、職掌和待遇外,還對太監的管理及處分做了詳細而嚴格的規定。根據這個條例規定:太監口角鬥毆、酗酒鬧事、聚眾賭博以及不慎火燭、大聲喧譁、貪睡誤班、失誤損物直至請假逾期、當班遲到,都要被體罰重責,從二十板到六十板不等。太監稍有小錯,經常被打得血肉模糊。


    雖然天生重感情的幹隆也與許多太監建立了不錯的個人關係,但是太監一旦犯錯,他決不寬假。幹隆十六年(1751年)夏,他在更換夏衣時,由於太監未曾認真檢查,被藏在袖口處的一根縫衣針劃了一下手臂,於是龍顏大怒,立將太監張玉、蔡勛枷號一個月、鞭一百,刑滿之後罰做苦役。幹隆四十三年(1778年)的一個夜晚,皇帝在睡夢中醒來詢問時刻,發現在寢宮內值夜坐更的小太監常寧、霍集撒徠由於睏倦正在打瞌睡,立即下令將他們拖出去重責四十板。類似的事例不勝枚舉。


    對於太監幹政的苗頭,幹隆打擊起來更是毫不手軟。幹隆三十九(1774年)年,奏事處太監高雲從向當朝大臣們泄露了職官任免檔案,幹隆皇帝異常震怒,牽涉此案的大學士於敏中、軍機大臣舒赫德、尚書蔡新、總管內務府大臣英廉等高官都受到了嚴厲申斥,左都禦史觀保,侍郎蔣賜棨、吳壇受到了革職處分,而太監高雲從則立即被處斬。


    由於時刻提防,堅持不懈,所以終幹隆朝六十年,太監們始終沒有對皇權構成任何幹擾和威脅。


    二 馭臣之術


    相對以上幾種政治勢力,防範權臣和朋黨的難度更大。因為皇帝行政,離得開家人親戚和太監,卻離不開大臣。幹隆年間,全國約有兩萬名文官,七萬名武官。管理和操縱如此龐大的官員隊伍,對任何一個皇帝來說,都是絕大的難題。


    隻有親自坐到皇帝寶座上,你才會明白為什麽那麽多男人為了這個位置不惜一切。坐在世界之巔的感覺是語言無法形容的,那幾乎就是成為上帝的感覺。從父親咽氣的那一刻起,幹隆就發覺周圍所有官員麵對他時的神情都變了。他們不敢正眼看他,似乎他的臉上散發出特殊的光輝,讓他們睜不開眼睛。他明白這是因為從那一刻起,他手裏握住了他們的一切:從官爵榮辱到身家性命。他成了他們的“主子”,他和他們的關係,就是主人和狗的關係。


    正如戴逸先生所說的那樣:“新皇帝一旦從前一代統治者手中接過權力,他立即會發現自己置身於變幻莫測的官僚政治的旋渦中。周圍充滿著歡呼和讚美,欺騙和謠言,搖尾作態的獻媚乞恩,誠惶誠恐的畏懼戰慄。這一切往往會使一個不夠老練的統治者頭暈眼花。”(《幹隆帝及時代》)


    幹隆沒有頭暈眼花。他深知,這些官員絕對不像狗那樣忠誠和簡單。這些在宦海驚濤中一路摸爬滾打上來的成功者,個個身懷絕技。在他們馴順的外表下,掩藏著無窮無盡的野心、欲望和算計。這些人既是他的政治工具,又是他的政治天敵。歷代王朝最大的敵人,不是起義者,不是異族,不是災荒,而是官僚集團。中國歷史上壽命較長的大王朝,幾乎無一例外地喪命於這些衣冠楚楚、舉止高雅的人之手。


    這話聽起來駭人聽聞,事實上卻千真萬確。作為個體,再狡猾、再有實力的官員在皇帝麵前也往往不是對手。但是,一旦這些官員結合成官僚集團,形勢就發生了逆轉。本來,官僚體係是皇帝親手建立起來的,但是,一旦建立和運轉起來,它就成了一個難以控製的龐然大物,有了自己的生命、性格和利益關切。就像弗蘭肯斯坦似的怪物,雖然是主人所創造,卻非主人所能控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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