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天,他第一次看到了死人,穿著白色的芭蕾舞裙子和向上想起的有絨球的鞋子。土耳其人象波浪般地不斷湧來,他看見那些穿著裙子的男人在奔跑著,軍官們朝他們打槍,接著軍官們自己也逃跑了,他同那個英國觀察員也跑了,跑得他肺都發痛了,嘴裏盡是那股銅腥味,他們在岩石後麵停下來休息,土耳其人還在波浪般地湧來。後來他看到了他從來沒有想像到的事情,後來他還看到比這些更糟的事情。所以,那次他回到巴黎的時候,這些他都不能談,即使提起這些他都受不了。他經過咖啡館的時候,裏麵有那位美國詩人,麵前一大堆碟子,土豆般的臉上露出一副蠢相,正在跟一個名叫特裏斯坦·采拉14的羅馬尼亞人講達達運動。特裏斯坦·采拉老是戴著單眼鏡,老是鬧頭痛;接著,當他回到公寓跟他的妻子在一起的時候,他又愛他的妻子了,吵架已經過去了,氣惱也過去了,他很高興自己又回到家裏,事務所把他的信件送到了他的公寓。這樣,一天早晨,那封答覆他寫的那封信的回信託在一隻盤子裏送進來了,當他看到信封上的筆跡時,他渾身發冷,想把那封信塞在另一封信下麵。可是他的妻子說:“親愛的,那封信是誰寄來的?”


    於是那件剛開場的事就此了結。


    他想起他同所有這些女人在一起時的歡樂和爭吵。


    她們總是挑選最妙的場合跟他吵嘴。為什麽她們總是在他心情最愉快的時候跟他吵嘴呢?關於這些,他一點也沒有寫過,因為起先是他絕不想傷害她們任何一個人的感情,後來看起來好象即使不寫這些,要寫的東西就已經夠多了。但是他始終認為最後他還是會寫的。要寫的東西太多了。他目睹過世界的變化;不僅是那些事件而已;盡管他也曾目睹過許多事件,觀察過人們,但是他目睹過更微妙的變化,而且記得人們在不同的時刻又是怎樣表現的。他自己就曾經置身於這種變化之中,他觀察過這種變化,寫這種變化,正是他的責任,可是現在他再也不會寫了。


    “你覺得怎樣啦?”她說。現在她洗過澡從帳篷裏出來了。


    “沒有什麽。”


    “這會兒就給你吃晚飯好嗎?”他看見莫洛在她後麵拿著摺疊桌,另一個僕人拿著菜盤子。


    “我要寫東西,”他說。


    “你應該喝點肉湯恢復體力。”


    “我今天晚上就要死了,”他說,“我用不著恢復什麽體力啦。”


    “請你別那麽誇張,哈裏,”她說。


    “你幹嗎不用你的鼻子聞一聞?我都已經爛了半截啦,現在爛到大腿上了。我幹嗎還要跟肉湯開玩笑?莫洛,拿威士忌蘇打來。”


    “請你喝肉湯吧,”她溫柔地說。


    “好吧。”


    肉湯太燙了。他隻好把肉湯倒在杯子裏,等涼得可以喝了,才把肉湯喝下去,一口也沒有哽住過。


    “你是一個好女人,”他說,“你不用關心我啦。”


    她仰起她那張在《激勵》和《城市與鄉村》上人人皆知,人人都愛的臉龐望著他,那張臉因為酗酒狂飲而稍有遜色,因為貪戀床第之樂而稍有遜色,可是《城市與鄉村》從未展示過她那美麗的胸部,她那有用的大腿,她那輕柔地愛撫你的纖小的手,當他望著她,看到她那著名的動人的微笑的時候,他感到死神又來臨了。這回沒有衝擊。它是一股氣,象一陣使燭光搖曳,使火焰騰起的微風。


    “待會兒他們可以把我的蚊帳拿出來掛在樹上,生一堆篝火。今天晚上我不想搬到帳篷裏去睡了。不值得搬動了。今天是一個晴朗的夜晚。不會下雨。”


    那麽,你就這樣死了,在你聽不見的悄聲低語中死去了。


    好吧,這樣就再也不會吵嘴了。這一點他可以保證。這個他從來沒有經歷過的經驗,他現在不會去破壞它了。但是他也可能會破壞。你已經把什麽都毀啦。但是也許他不會。


    “你能聽寫嗎?”


    “我沒有學過,”她告訴他。


    “好吧。”


    沒有時間了,當然,盡管好象經過了壓縮,隻要你能處理得當,你隻消用一段文字就可以把那一切都寫進去。


    在湖畔,一座山上,有一所圓木構築的房子,縫隙都用灰泥嵌成白色。門邊的柱子上掛著一隻鈴,這是召喚人們進去吃飯用的。房子後麵是田野,田野後麵是森林。一排倫巴底白楊樹從房子一直伸展到碼頭。另一排白楊樹沿著這一帶迤邐而去。森林的邊緣有一條通向山巒的小路,他曾經在這條小路上採摘過黑莓。後來,那所圓木房子燒坍了,在壁爐上麵的鹿腳架上掛著的獵槍都燒掉了,槍筒和槍托跟融化在彈夾裏的鉛彈也都一起燒壞了,擱在那一堆灰上——那堆灰原是給那隻做肥皂的大鐵鍋熬鹼水用的,你問祖父能不能拿去玩,他說,不行。你知道那些獵槍仍舊是他的,他從此也再沒有買別的獵槍了。他也再不打獵了。現在在原來的地方用木料重新蓋了那所房子,漆成了白色,從門廊上你可以看見白楊樹和那邊的湖光山色;可是再也沒有獵槍了。從前掛在圓木房子牆上的鹿腳上的獵槍筒,擱在那堆灰上,再也沒有人去碰過。


    戰後,我們在黑森林15裏,租了一條釣鮭魚的小溪,有兩條路可以跑到那兒去。一條是從特裏貝格走下山穀,然後燒著那條覆蓋在林蔭(靠近那條白色的路)下的山路走上一條山坡小道,穿山越嶺,經過許多矗立著高大的黑森林式房子的小農場,一直走到小道和小溪交叉的地方。我們就在這個地方開始釣魚。


    另一條路是陡直地爬上樹林邊沿,然後翻過山巔,穿過鬆林,接著走出林子來到一片草地邊沿,下山越過這片草地到那座橋邊。小溪邊是一溜樺樹,小溪並不寬闊,而是窄小、清澈而湍急,在樺樹根邊衝出了一個個小潭。


    在特裏貝格的客店裏,店主人這一季生意興隆。這是使人非常快活的事,我們都是親密的朋友。第二年通貨膨脹,店主人前一年賺的錢,還不夠買進經營客店必需的物品,於是他上吊死了。


    你能口授這些,但是你無法口授那個城堡護牆廣場,那裏賣花人在大街上給他們的花卉染色,顏料淌得路麵上到處都是,公共汽車都從那兒出發,老頭兒和女人們總是喝甜酒和用果渣釀製的低劣的白蘭地,喝得醉醺醺的;小孩子們在寒風凜冽中淌著鼻涕;汗臭和貧窮的氣味,“業餘者咖啡館”裏的醉態,還有“風笛”跳舞廳的妓女們,她們就住在舞廳樓上。那個看門女人在她的小屋裏款待那個共和國自衛隊員,一張椅上放著共和國自衛隊員的那頂插著馬鬃的帽子。門廳那邊還有家住戶,她的丈夫是個自行車賽手,那天早晨她在牛奶房打開《機動車》報看到他在第一次參加盛大的巴黎環城比賽中名列第三時,她是多麽高興。她漲紅了臉,大聲笑了出來,接著跑到樓上,手裏拿著那張淡黃色的體育報哭了起來。


    他,哈裏,有一次淩晨要乘飛機出門,經營“風笛”跳舞廳的女人的丈夫駕了一輛出租汽車來敲門喚他起身,動身前他們兩個人在酒吧間的鋅桌邊喝了一杯白葡萄酒。那時,他熟悉那個地區的鄰居,因為他們都很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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