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不會走開的,”我說。“你不在的時候我就不行啦。我再也沒有任何生活了。”


    “我要你有生活。我要你有美好的生活。但是我們要一同過這生活,不是嗎?”


    “現在你要我不留鬍子還是留鬍子?”


    “留。留起來。一定會叫人高興的。也許新年時就留好了。”“你現在想下棋玩玩嗎?”


    “我寧願玩玩你。”


    “不。我們還是下棋吧。”


    “下了棋我們再玩。”


    “是的。”


    “那麽好吧。”


    我把棋盤拿出來,擺好棋子。外邊還在落著漫天大雪。


    有一次我夜裏醒來,知道凱薩琳也醒了。月亮照在窗戶上,窗玻璃上的框子在床上投下黑影。


    “你醒了嗎?親愛的?”


    “是的。你睡不著嗎?”


    “我剛剛醒來,想到我第一次見你時,人差不多瘋了。你還記得嗎?”


    “當初你是稍微有一點瘋。”


    “我現在再也不是那樣子了。我現在挺好。你說挺好說得真好聽啊。說挺好。”


    “挺好。”


    “哦,你真可愛。而我現在已經不瘋了。我隻是非常、非常、非常的快樂幸福。”


    “睡去吧,”我說。


    “好的。我們同時同刻睡去。”


    “好的。”


    但是我們並沒有同時同刻睡去。我還醒了好久,東想西想,看著凱薩琳,月光照在她臉上。後來我也睡著了。


    到了正月中旬,我的鬍子留成了,這時冬季氣候已很穩定,天天是明亮寒冷的白晝和凜冽的寒夜。我們又可以在山道上行走了。路上的積雪被運草的雪橇、裝柴的雪車和從山上拖運下來的木材壓擠得又結實又光滑。山野四下全給白雪遮蓋,幾乎一直遮蓋到了蒙特勒。湖對麵的高山一片雪白,羅納河河穀的平原也給雪罩住了。我們到山的另一邊去長途散步,直走到阿利亞茲溫泉。凱薩琳穿上有鐵釘的靴子,披著披肩,拄著一根尾端有尖尖的鋼包頭的拐杖。她披著披肩,肚子看上去並不大,不過我們並不走得太快,她一疲乏,就在路邊木材堆上休息休息。


    阿利亞茲溫泉的樹叢間有家小酒店,是樵夫們歇腳喝酒的地方,我們也去坐在裏邊,一邊烤爐子一邊喝熱的紅葡萄酒,酒裏麵放有香料和檸檬。他們管這種酒叫格魯懷因,拿這酒來取暖和慶祝取樂,那是再好也沒有了。酒店裏很暗,煙霧瀰漫,後來一出門,冷空氣猛然鑽入胸腔,鼻尖凍得發麻。我們回頭一望,看見酒店窗口射出來的燈光和樵夫們的馬匹,那些牲口正在外邊蹬腳擺頭,抵禦寒冷。馬的口鼻部的汗毛結了霜,它們呼出的空氣變成了一縷縷白氣。回家上山的道路先是平整而滑溜,冰雪給馬匹踐踏成為橙黃色,這樣一直到拖運木材的路與山道相交的地方。然後走到了蓋著幹幹淨淨的白雪的山道上,穿過一些樹林。傍晚回家的途上,我們兩次見到了狐狸。


    山居的景致很好,我們每次出去,都是盡興而歸。


    “你現在鬍子長得相當好看了,”凱薩琳說。“跟樵夫們一式一樣。你看到那個戴著小小的金耳環的男子沒有?”


    “他是個打小羚羊的獵人,”我說。“他們戴耳環,據說可以聽得清楚一點。”


    “真的?我不相信。依我看,戴耳環的目的隻在於要人家知道他們是打羚羊的。附近有沒有小羚羊?”


    “有的,就在唐都賈蒙山後。”


    “看到狐狸真有趣。”


    “狐狸睡的時候,用尾巴纏住了身體取暖。”


    “那一定是一種美好的感覺。”


    “我老是想要有這麽一條尾巴。我們要是有狐狸尾巴,豈不是怪有趣嗎?”


    “穿衣服可很困難。”


    “我們定做特別的衣服,或者到一個不受拘束的國家去居住。”“我們現在這個地方就一點也不受人家的拘束。我們什麽人都不見,豈不是挺好嗎?你不想見人,對吧,親愛的?”


    “不想。”


    “我們就坐在這兒休息一下好嗎?我有點兒累了。”


    我們就互相偎依著坐在木材上。山道向前穿過森林,往下麵延伸。


    “她不至於叫我們隔膜的吧?那個小淘氣鬼。”


    “不會的。我們不讓她使我們有隔膜。”


    “我們的錢怎麽樣?”


    “我們有的是。他們承兌了我最近那張見票即付的支票。”“你現在人在瑞士,家裏人知道了不會想法子找你嗎?”


    “也許吧。我要給他們寫封信去。”


    “你還沒有寫過嗎?”


    “沒有。我隻是開了張見票即付的支票。”


    “謝天謝地,我不是你家裏的人。”


    “我發個電報給他們吧。”


    “你跟他們完全沒有感情嗎?”


    “本來還好,不過吵架吵得多,感情就淡薄了。”


    “我想我會歡喜他們的。我大概會非常喜歡他們的。”


    “別談他們吧,一談起來我就會操心啦。”過了一會我說,“我們走吧,要是你休息好了的話。”


    “我休息好了。”


    我們又在山道上走。現在天黑了,靴底下的雪吱吱作響。夜裏又幹又冷,非常清朗。


    “我愛你的鬍子,”凱薩琳說。“這是個大成功。看起來又硬又兇狠,其實很軟,非常好玩。”


    “你更喜歡留鬍子的我?”


    “大概是吧。你知道,親愛的,我要等到小凱薩琳出生後再去剪髮。我現在肚子太大,太像太太奶奶了。等她出生後,我人又瘦下來,我就去剪髮,那時我會成為你的一個新奇而不同的女郎。我剪髮時我們一起去,不,還是我獨自個兒去,回來讓你驚奇一下。”


    我沒說什麽。


    “你不會說我不可以剪髮的吧?”


    “不會的。一定很叫人興奮。”


    “哦,你太可愛了。到了那時,也許我又長得好看,親愛的,又纖瘦又討人歡喜,弄得你重新愛上了我。”


    “該死,”我說。“我現在愛你已很夠了,你要把我怎麽樣?毀壞我?”


    “是的。我是要毀壞你。”


    “好,”我說,“我要的正是這個。”


    我們度著幸福的日子。我們度過了正月和二月,那年冬天天氣非常好,我們生活得非常美滿。偶爾有暖風吹來,短期間冰雪融解,空氣中頗有春意,但是接著晴朗凜冽的寒天再度襲來,又是冬天季節了。到了三月,冬天的季節首次發生變化。夜裏落起雨來。第二天上午還是下個不停,使雪化成了雪水,搞得山坡景色黯然無趣。湖上和河穀上都罩著雲。高山上在下雨。凱薩琳穿著笨重的大套鞋,我穿上戈丁根先生的長統雨靴,兩人同撐一把雨傘,越過那些把路上冰塊沖洗得幹幹淨淨的雪水和流水,往車站走去,找家小酒店歇歇腳,喝一杯午飯前的苦艾酒。我們聽得見店外邊的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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