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務兵把甜點和咖啡端了進來。甜點是一種黑麵包布丁,上邊澆了一層厚厚的甜醬。油燈在冒煙;黑煙在燈罩內差一點冒到頂。


    “拿兩支蠟燭來,把燈端走,”少校說。勤務兵點了兩支蠟燭放在兩個碟子上端進來,把燈拿出去吹滅了。雷那蒂現在安靜下來了。看他樣子還好。我們談著話,喝了咖啡後,大家走到門廊上。


    “你要跟教士談話。我得進城去,”雷那蒂說。“晚安,教士。”“晚安,雷那蒂,”教士說。


    “回頭見,弗雷迪,”雷那蒂說。


    “回頭見,”我說。“早點回來。”他做了個鬼臉,走出門去了。少校和我們還一起站著。“他很疲乏,工作又過度,”他說。“他自以為也得了梅毒。我不相信,但是可能他果真得了也不一定。他現在自己在治。晚安。你天亮以前就走吧,恩裏科?”


    “是的。”


    “那麽再會啦,”他說。“祝你運氣好。柏圖齊會來喊醒你,陪你一起去的。”


    “再會,少校長官。”


    “再會。他們說奧軍要發動進攻,我可不相信。我希望不至於是事實吧。不管來攻不來攻,不會打這兒攻進來的。吉諾會告訴你一切的。電話現在通了。”


    “我會經常打電話來。”


    “就請你經常打來吧。晚安。別讓雷那蒂喝那麽多白蘭地。”“我想法子不讓他喝那麽多。”


    “晚安,教士。”


    “晚安,少校長官。”


    他到他的辦公室去了。


    1 天主教徒星期五守齋


    我走到門口朝外望望。雨停了,可是還有霧。


    “我們上樓吧?”我問那教士。


    “我隻能呆一會兒。”


    “還是上去吧。”


    我們上樓,走進我的房間。我躺在雷那蒂床上。教士坐在勤務兵給我架好的行軍床上。房間裏黑黑的。


    “嗯,”他說,“你近況到底怎麽樣?”


    “我還好。隻是我今晚人累了。”


    “我也累,可是沒有原因。”


    “戰事怎麽樣?”


    “依我看,不久就要結束。我也說不出個道理來,隻是有這種感覺。”


    “你怎樣感覺到的?”


    “你不看見你們那位少校嗎?變得溫和了吧?現在有許多人都變了。”


    “這我也感覺到了,”我說。


    “今年的夏天真可怕,”教士說。他現在比我從前離開他時更有自信心了。“說給你聽,你也不會相信。除非你身歷其境,才會明白。到了今年夏天,許多人才明白什麽是戰爭。有些軍官,我本以為永遠不會明白的,現在也覺悟了。”


    “將要發生什麽呢?”我用手撫摸著毯子。


    “我不知道,但是照我想,不可能再拖下去了。”


    “將要發生什麽呢?”


    “他們會停止戰鬥。”


    “誰?”


    “雙方。”


    “我倒盼望是這樣子,”我說。


    “你不相信?”


    “我不相信雙方會立刻都停戰。”


    “那是不會的。那是希望得過分了。但是我看見人們在改變,就認為戰事拖不久了。”


    “今年夏天誰打了勝仗?”


    “誰也沒打勝。”


    “奧軍打勝了,”我說。“他們守住了聖迦伯烈山。他們打了勝仗。他們不會停戰的。”


    “要是他們的感覺和我們一樣,他們或許會停戰的。他們和我們有同樣的經歷。”


    “打勝仗的人是從來不肯停手的。”


    “你叫我泄氣。”


    “我隻能心裏想什麽就說什麽。”


    “那麽你以為戰爭會一直拖下去?不會發生一點變化?”


    “我不知道。我隻是想,倘若奧軍已經打了一場勝仗,他們一定不肯住手。我們要吃了敗仗才會變成基督徒。”


    “奧國人也是基督徒——除了波士尼亞人不算1。”“我的意思不是一般宗教的分類。我是說像我們的主耶穌那麽溫柔和平。”


    他不說什麽。


    “我們吃了敗仗,現在人都變得溫和一點了。我們的主怎麽樣呢,要是彼得在花園裏搭救了他呢?”


    “他一定還是現在這樣子。”2“那也說不定,”我說。


    “你叫我泄氣,”他說。“我相信準會起變化的,並且為這做了禱告。


    我本來感到就快起變化了。”


    “很可能有什麽事會發生,”我說。“不過要發生,隻能發生在我們這一邊。倘若他們和我們有同感,那就好了。但是他們已經打敗了我們。他們自然另有一種想法。”


    “許多士兵一向就有這種想法。這倒不是因為他們吃了敗仗。”“士兵們一上來就給打敗了。人家把他們從農場上征來當兵,這一下他們就吃了敗仗。農民有智慧,原因就在於農民一開頭就吃了敗仗。你叫農民掌握政權看看,瞧他是不是富有智慧。”


    他不說什麽。他正在想。


    “現在弄得我也悶得要命,”我說。“我從來不願意想起這些事,原因就在這裏。我從來不思想,可是一談起來,就會把心中的感想不假思索地脫口說出來。”


    “我本來在盼著會發生什麽事。”


    “吃敗仗?”


    “不是。比較好一點的。”


    “沒有什麽好一點的。除非是勝利。勝利也許會更糟。”


    “我盼望勝利已經好久啦。”


    “我也是。”


    “現在就難說了。”


    “非勝即敗。”


    “我再也不相信什麽勝利了。”


    “我也不相信。但是我對戰敗也不相信。雖則戰敗可能會好一些。”“那你相信什麽呢?”“睡覺,”我說。他站起身來。


    “很對不起,我在這兒呆得太久了。可我很歡喜跟你談談。”“能夠再聚在一起談談,是很愉快的。我方才說睡覺,沒有什麽意思。”我們站起來,在黑暗中握握手。


    “我現在睡在307 陣地,”他說。


    “我明兒一早就上救護站。”


    “等你回來再來看你。”


    “等我回來,我們一同出去散散步,談談。”我陪他走向門口。“別下來,”他說。“你回來真好。雖然對你本人不見得怎麽好。”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回來也無所謂,”我說。“晚安。”


    “晚安。再見!”


    1 白肉指雞等禽類的背部和胸膛等處的肉,煮熟後顏色較淡。


    2 俗名六○六,為當時治梅毒的特效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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