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別太混亂了。”


    “稍微亂一點就行了。”


    “恐怕我們得出發了。”


    “好的,親愛的。”


    “我捨不得離開我們這好好的家。”


    “我也是。”


    “不過我們得走了。”


    “好的。可惜我們在這兒住家不長久。”


    “我們將來會的。”“你回來時,我一定有個好好的家在等著你。”


    “也許我就回來。”


    “也許你腳上會受一個小小的傷。”


    “或是耳垂上一個小傷。”


    “不,我希望你的耳朵保持原樣。”


    “我的腳呢?”


    “你的腳早已受過傷了。”


    “我們得走了,親愛的。真的。”


    “好。你先走。”


    我們步行下樓,不乘電梯。樓梯上的地毯已經破爛了。晚餐送上來時我已經付了餐費,但那個端菜的侍者這時卻守在大門邊的椅子上。他跳起身來,鞠了個躬,我就跟著他走進一間小房間,付清了房錢。旅館經理還記得我是他的朋友,拒絕我先付錢,不過他走時又記得打發一名侍者守在門口,防我不付帳就溜。我看這種事有過的;連經理的朋友都靠不住。戰爭時期朋友實在太多了。


    我叫侍者去叫一部馬車,他從我手裏接過凱薩琳的包裹,撐了一把雨傘走出去。我們從窗口看見他冒雨過街。我們站在那間小房間裏望著窗外。


    “你覺得怎麽樣,凱薩琳?”


    “想睡覺。”


    “我覺得空虛飢餓。”


    “吃的東西你有沒有?”


    “有,在我的野戰背包裏。”


    我看見馬車來了。車子停下,馬的頭在雨中低垂著,侍者下了車,打開傘,走回旅館來。我們在大門口迎上他,在雨傘下順著給打濕的走道走,上了路石邊的馬車。水在明溝裏流著。


    “你們的包裹在座位上,”侍者說。他打著雨傘站著,等待我們上了車付了小帳。


    “多謝多謝。一路愉快,”他說。趕車的一拉起韁,馬就走了。撐著雨傘的侍者也就轉身回旅館。我們沿街趕車,向左轉彎,然後再朝右拐,到了火車站前麵。燈光下站著兩名憲兵,站在雨剛剛打不到的地方。燈光映照著他們的帽子。在車站燈光下,雨絲清晰透明。有名搬行李工人從車站的拱廊下走出來,他拱著肩膀迎著雨。


    “不用,”我說。“謝謝,用不著你。”


    他又回到拱廊下去躲雨。我轉向凱薩琳。她的臉在車蓋的暗影中。“我們不如就在這裏告別吧。”


    “我不能進去嗎?”


    “不行。”


    “再會,凱特。”


    “你把醫院的地址告訴他吧?”


    “好的。”


    我把地址告訴了趕車的。他點點頭。


    “再會,”我說。“保重自己和小凱薩琳。”


    “再會,親愛的。”


    “再會,”我說。我踏進雨中,車子走了。凱薩琳探出頭來,我看見她在燈光下的臉。她笑一笑,揮揮手。馬車順著街道駛去,凱薩琳指指拱廊。我順著她的手望去,隻望見那兩名憲兵和那拱廊。原來她要我走到裏邊去躲雨。我走了進去,站著觀望馬車轉彎。隨後我穿過車站,走下跑道去找火車。


    醫院的門房正在月台上等我。我跟著他上車,擠過人群,順著車廂中的通道走,穿過一道門,看見那機槍手正坐在一個單間的一角,單間裏坐滿了人。我的背包和野戰背包就擺在他頭頂上的行李架上。通廊上站著許多人,我們進去時,單間中的人都看著我們。車裏的座位不夠,人人板起敵意的臉。


    機槍手站起來讓我坐。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回頭一看。原來是個瘦削而個子很高的炮兵上尉,下巴上有一條紅色的傷疤。他剛才從通廊的玻璃窗外朝裏看了看,然後才走進來。


    “你怎麽說?”我問。我轉身麵對著他。他個子比我高,他的臉在帽舌的暗影下顯得很瘦削,傷疤又新又亮。單間裏的每個人都在望著我。“你這樣不行呀,”他說。“你不可以叫個士兵替你占座位。”“我已經這麽做了。”


    他咽了一口口水,我看見他的喉結一上一下。機槍手站在座位前。通廊上的其他人從玻璃窗外望進來。單間裏的人都沒有說什麽。“你沒有這種權利。我比你早兩個鍾頭就來了。”


    “那你要的是什麽呢?”


    “座位。”


    “我也要。”


    我注視著他的臉,感覺到單間裏的人都反對我。我也不怪他們。他有理。但是我要座位。還是沒人作聲。


    哼,真見鬼,我想道。


    “坐下吧,上尉先生,”我說。機槍手一讓開身,高個子上尉便坐了下去。他望望我。他的臉好像挨了一下似的。不過他座位總算有了。“把我的東西拿下來。”我對機槍手說。我們走到通廊上。列車滿了,我知道再也找不到座位了。我給醫院門房和機槍手每人十裏拉。他們沿著通廊走去,到了外邊月台上,還朝各車窗內張望,但是找不到座位。“到了布裏西亞或許有人下車,”門房說。


    “到了布裏西亞上來的人更多,”機槍手說。我和他們告別,我們握握手,於是他們走了。他們倆都覺得怪不好意思。在車上,大家都站在通廊上,車子開了。列車開出站去,我看著車站的燈光和車場。外邊還在下雨,不一會,玻璃窗濕了,外麵的景物看不見了。後來我睡在通廊的地板上;睡前先把藏著金錢和證件的皮夾子塞在襯衫和褲子內,使它擱在馬褲的褲腿內。我整夜睡覺,到了布裏西亞和維羅那,都有更多的人上車,我醒一醒又睡著了。我的頭枕著一隻野戰背包,雙手抱著另一隻,同時又摸得著我的背包,所以盡管讓人家跨過我的身體,隻要不踩著我。通廊地板上到處躺著人。有些人站著,扳住了窗上的鐵桿子,或者靠在門上。這班車子總是擁擠的。


    現在到了秋天,葉落樹空,道路泥濘。我從烏迪內乘軍用卡車上哥裏察。我們沿途遇到旁的軍用卡車,我望望鄉間景色。桑樹已禿,田野一片褐色。路邊一排排光禿的樹木,路上布滿著濕的落葉,有人在修路,正從路邊樹木間堆積的碎石堆裏,搬石頭來填補車轍。我們看見哥裏察城罩著霧,那霧把高山峻嶺也遮斷了。我們渡河的時候,我發覺河水在高漲。這是因為高山間下雨的緣故。我們進了城,經過一些工廠,接著便是房屋和別墅,我看到又有許多房屋中了炮彈。我們在一條狹窄的街上駛過一部英國紅十字會救護車。那司機戴著帽子,臉孔瘦削,曬得黑黑的。我不認得他。我在大廣場上鎮長的屋前下了卡車,司機把背包遞給我,我背在身上,再加上兩隻野戰背包,就朝我們的別墅走去。沒有回到家的感覺。我在潮濕的沙礫車路上走,從樹木縫隙間望望別墅。所有的窗子都關閉著,隻有大門開著。我走進去,發現少校坐在桌子邊,房中孑然無物,牆上掛著地圖和打字機打的布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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