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以為是很難想法子的。”


    “沒有什麽大困難,親愛的。頂多是我一走了之。但是也不必走到這一地步。”


    “我們上哪兒去呢?”


    “哪兒都行。你要上哪兒去都行。隻要是沒熟人的地方。”


    “我們上哪兒去你都不在乎嗎?”


    “無所謂。哪兒都行。”


    她的模樣似乎煩躁緊張。


    “怎麽啦,凱薩琳?”


    “沒事。沒有什麽。”


    “一定有事。”


    “沒事。真的沒事。”


    “我知道有事。告訴我,親愛的。你可以告訴我。”


    “沒有什麽。”


    “告訴我。”


    “我不想說。我怕說了會叫你不高興或者擔心。”


    “不會的。”


    “你果真不會嗎?我倒不愁,隻怕你發愁。”


    “你不愁的事我自然也不會愁的。”


    “我不想說。”


    “說吧。”


    “非說不可嗎?”


    “要說。”


    “我有孩子了,親愛的。差不多三個月了。你不發愁吧?請你不要愁。你一定不要發愁。”


    “好吧。”


    “果真是好吧?”


    “自然啦。”


    “我用盡了種種方法。我什麽藥都吃,但是都沒有效力。”“我並不愁。”


    “我真是沒有法子想,親愛的,我倒也不去愁它。請你不要發愁或者不好過。”


    “我隻是為你發愁。”


    “那就不對了。你就是不該為我發愁。人家時時都在生孩子。人人都在懷孕。這本是自然而然的。”


    “你很行。”


    “哪裏。不過你千萬別操心,親愛的。我一定想法子不給你添麻煩。我知道我現在惹起了麻煩。但是在這以前我豈不是個好姑娘嗎?你豈不是完全不知道嗎?”


    “不知道。”


    “以後就這樣好了。你根本不必發愁。我看得出你在發愁。別愁吧。立刻別愁了。你不想喝杯酒嗎,親愛的?我知道你喝了杯酒就會興致好。”“不。我興致很好。你實在相當行。”


    “哪裏。隻要你揀好什麽地方,我一定想法子跟著去,在一起住。十月的天氣一定是可愛的。我們一定能過快樂幸福的日子,親愛的,等你上了前線我天天給你寫信。”


    “那時候你自己上哪兒去呢?”


    “我現在還不知道。但是總會有個好地方的吧。由我自己來想法子吧。”


    我們靜默了一會兒,都不開口。凱薩琳坐在床沿上,我望著她,彼此不接觸。我們中間有了距離,仿佛有個第三者闖進了房間,彼此都覺得怪不自然。她伸出手來抓住我的手。


    “你不生氣嗎,親愛的?”


    “不。”


    “還有你不至於覺得上了圈套吧?”


    “也許有一點。但不是上了你的圈套。”


    “我沒有說是我的圈套。別傻頭傻腦。我的意思隻是說有沒有上了圈套的感覺。”


    “從生物學的觀點來講,你總是覺得上了圈套。”


    她的心跑得遠遠的,雖則身體沒動彈,手也沒有挪開。


    “‘總是’這兩字不大好聽。”


    “對不起。”


    “沒有關係。但是你瞧,我從來沒懷過孩子,甚至從來沒愛過人。我一向都想法子順從你,你現在倒說起‘總是’這種話來。”


    “我把舌頭割掉吧,”我建議。


    “哦,親愛的!”她從她遠去的地方回來了。“你可別太認真。”我們又在一起了,方才那種不自然的感覺消失了。“我們倆本是一個人,可別故意產生誤會。”


    “我們不會的。”


    “但是人家可是這樣子的。他們先是相愛,故意產生誤會,爭吵,到末了兩人的感情忽然變了。”


    “我們不爭吵。”


    “我們不該爭吵。因為你我隻有兩人,而跟我們作對的是整個世界上的人。如果你我產生隔膜,我們就完蛋了,人家就能征服我們。”


    “人家征服不了我們,”我說。“因為你太勇敢了。勇敢的人一定沒事。”


    “死總是要死的。”


    “不過隻死一次。”


    “我不知道。這句話是誰說的?”


    “懦夫千死,勇者隻有一死!”1“當然就是這句話。誰說的?”


    “不知道。”


    “說這話的人大概還是個懦夫,”她說。“他對懦夫很熟悉,對勇者可全不知道。勇者倘若是聰明人的話,也許要死上兩千次。他隻是不說出來就是啦。”


    “這倒難說。要了解勇者的內心可不容易。”


    “對啦。勇者就是這麽不吐露內心的。”


    “你倒像個權威。”


    “你講得對,親愛的。該是個權威。”


    “你是勇敢的。”


    “不,”她說。“不過我很想做個勇者。”


    “我不是勇者,”我說,“我知道自己的地位。我在外邊混了這麽久,也認識自己了。我就像個球員,知道自己擊球的成績隻能達到兩百三十,再努力也不行。”


    “擊球的成績兩百三十的球員是什麽樣的人呢?聽起來挺神氣的。”“哪裏。從玩棒球的人來說,隻是個平平常常的擊球手。”


    “不過還算是個擊球手啊,”她逗著我說。


    “依我看,你我都是自命不凡的傢夥,”我說。“不過你是勇敢的。”


    “我不是。不過我希望做個勇者。”


    “我們倆都是勇敢的,”我說。“我喝了一杯酒就很勇敢。”“我們兩人都滿好,”凱薩琳說。她走到鏡櫥邊,拿出一瓶科涅克白蘭地和一個杯子給我。“喝杯酒吧,親愛的,”她說。“你的態度很好。”“我不是真的想喝酒。”


    “喝一杯。”


    “好。”我在喝水玻璃杯裏倒了三分之一的科涅克白蘭地,一口喝幹了。


    “這很偉大,”她說。“我知道白蘭地是英雄喝的。不過你也不必過分。”


    “戰後我們上哪兒住去呢?”


    “大概在一家養老院吧,”她說。“三年來我總是孩子氣地癡想戰事會在聖誕節結束。但是現在我要等待我們的兒子先當上了海軍少校再說。”


    “也許他還要當上將軍呢。”


    “倘若是百年戰爭的話,他來得及在海陸兩方麵都試一試。”


    “你不想喝杯酒嗎?”


    “不。酒總是使你高興,親愛的,但隻叫我頭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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