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裏還有什麽我。我就是你。別再分出一個獨立的我。”“我本以為姑娘們總是想結婚的。”


    “你猜得不錯。但是,親愛的,我已經結了婚。我已經和你結了婚。我這妻子還不壞吧?”


    “你是個可愛的妻子。”


    “你知道,親愛的,我已經有一次等待結婚的經驗。”


    “關於那個,我不想聽。”


    “你知道我不愛任何人,隻愛你。你不應該在乎有個人曾愛過我。”


    “我是在乎的。”


    “我的一切都屬於你,人家早已死了,你不該妒忌他。”


    “我沒妒忌,不過我也不想聽它。”


    “你這可憐的寶貝。我也知道你跟什麽樣的女人都混過,我倒不以為意。”


    “我們可不可以想個法子私下結婚?這樣,萬一我有什麽長短,或者你有了小孩,就不妨了。”


    “要結婚隻得通過教會或是政府。我們其實已經私下結婚了。你看,親愛的,倘若我信仰什麽教,那麽結婚就是最重要的事。但是我沒有任何宗教信仰。”


    “你給過我聖安東尼像。”


    “那是件吉祥品。也是人家送我的。”“那麽你一點也不擔憂嗎?”


    “我隻愁被人家調走,和你分離。你是我的宗教。你是我的一切。”“好吧。你哪一天說要結婚,我們就結婚。”


    “親愛的,聽你的口氣,好像非要跟我正式結婚不可,以便保全我的體麵。我是個非常體麵的女人。隨便什麽事情,隻要你覺得幸福並引以為驕傲,那麽便沒有什麽可以難為情的。你豈不是很幸福嗎?”“但是將來你不要離開我,另找別人。”


    “不會的,親愛的。我永遠不會離開你去另找別人。照我想,我們可能遭遇到各式各樣可怕的事。關於你說的那一點,你可不必擔心。”“我不擔心。但是我太愛你,而你從前愛過別人。”


    “那別人後來又怎麽樣呢?”


    “他死啦。”


    “對啦,要是他還在的話,我就不會碰上你。我並不是不忠實的,親愛的。我有好多短處,但人倒是非常忠實的。就怕我的人太忠實,你會覺得膩味。”


    “我不久就得回前線。”


    “等到你要走的時候再說吧。你看,我是快樂的,親愛的,我們過得多麽幸福。我沒有快樂,已有一個相當長的時期,我認識你的時候,幾乎快發瘋了。也許已經發瘋了。但是現在我們快樂幸福,彼此相愛。你我隻要快樂就是了,我求你。你是快樂的吧?我做了什麽你不喜歡的事沒有?我能做些什麽討你喜歡的事?你要不要我把頭髮散下來?你要耍弄嗎?”“要,上床來。”


    “好的。等我先去看看病號再來。”


    那年夏天就那麽過去了。那些日子我已不大記得清楚了,隻記得當時天氣炎熱,報紙上刊載了許多打勝仗的消息。我身體很健康,兩條腿好得很快,拄拐杖不久以後便改用手杖走路了。隨後我開始上馬焦萊醫院去接受機械治療,恢復膝部的彎曲功能,在裝滿鏡子的小間裏曬紫外線,還有按摩,沐浴等等。我到那邊去是在下午,事後上咖啡店喝點酒,看看報紙。我並不在城裏隨便亂逛,到了咖啡店就想回醫院。我一心隻想看到凱薩琳。其餘的時間我隨便消磨。上午我大抵是睡覺,午後有時上跑馬場去玩,以後才去接受機械治療。有時我也去英美俱樂部呆一會,坐在窗前一張很深的有皮墊的椅了上,翻閱雜誌。我不用拐杖後,人家就不許凱薩琳陪我一道出去,因為像我這樣一個看起來不需要照應的病人,單獨叫個護士陪著走,太不成體統了,因此午後的時間我們不大在一起。不過有時有弗格遜作陪,我們還是一同出去吃飯。範坎本女士現已承認我和凱薩琳是好朋友這種關係,因為凱薩琳很肯替她賣力辦事。她以為凱薩琳出身於很好的上等家庭,因此終於也喜歡她了。範坎本女士很欽佩高貴的家庭,她本人就是個出身很好的人。況且醫院事務繁忙,她也沒空多管閑事。那年夏天很燥熱,我在米蘭本有許多熟人,但是一到傍晚我總是想趕回醫院去。前線意軍正在卡索高原上挺進,已經占領了普拉伐河對麵的庫克,現在正在攻占培恩西柴高原。西線消息可沒有這麽好。戰爭好像還要打一個長時期。我們美國已經參戰,但是我想,要運輸大批人馬過來,要訓練他們作戰,非得有一年工夫不可。明年或許是吉年,或許是凶年。意軍已經消耗了數目驚人的人員。我不曉得怎麽熬得下去。即使他們全部攻占了培恩西柴高原和聖迦伯烈山,奧軍可以盤踞的還有許多高山峻嶺哩。我親眼見到過。那些最高的山嶺還在後邊。意軍在卡索高原上進軍,但是下麵的海邊盡是一片沼地澤國。要是拿破崙,一定會在平原上擊潰奧軍。他才不會在山間作戰哩。他會讓他們先下山來,然後在維羅納附近給他們一個迎頭痛擊。不過在西線也沒聽見誰在痛擊誰。也許戰爭已經無所謂勝敗了。也許會永遠打個不停。也許又是一場百年戰爭。我把報紙擺回架子上,離開了俱樂部。我小心地走下石階,沿著曼佐尼大街走。我在大旅館前碰見了邁耶斯老頭和他的妻子從一部馬車上下來。他們剛從跑馬場回來。她是個胸圍寬大的女人,身穿黑緞衫裙。他則又矮又老,長著白色的小鬍子,拄著根手杖。一步步拖著腳步走。


    “你好啊?你好啊?”她和我握手。“哈羅,”邁耶斯說。


    “跑馬財運怎麽樣?”


    “不錯。挺好玩的。我贏了三次。”


    “你怎麽樣?”我問邁耶斯。


    “不壞。我中了一次。”“他輸贏怎麽樣我總不知道,”邁耶斯太太說。


    “他從來不告訴我。”“我運氣不錯,”邁耶斯說。他表示親切關心。“你應當去玩玩啊。”他講話時,你總覺得他不在看你,或是把你誤當做別人。


    “我要去的,”我說。


    “我正想上醫院去探望你們,”邁耶斯太太說。“我有點東西要給我的孩子們。你們都是我的孩子。你們真是我的好孩子。”


    “大家見到你一定高興。”


    “那些好孩子。你也是。你也是我的一個孩子。”


    “我得回去啦,”我說。


    “代我問候所有的好孩子。我有許多東西要帶去。我有一些上好的馬薩拉酒1和蛋糕。”“再會,”我說。“大家見到你一定非常高興。”


    “再會,”邁耶斯說。“你上拱廊來玩玩吧。你知道我的桌子在什麽地方。我們每天下午都在那兒。”我繼續沿街走去。我想到科伐去買點東西給凱薩琳。走進科伐,我買了一盒巧克力,趁女店員包糖的當兒,我走到酒吧間去。那兒有兩個英國人和幾名飛行員。我獨自喝了一杯馬丁尼雞尾酒,付了帳,跑到外邊櫃檯前,撿起那盒巧克力便回醫院去。在歌劇院旁邊那條街上的小酒吧外,我碰到幾個熟人,一個是副領事,兩個學唱歌的傢夥,還有一個來自舊金山的義大利人,叫做愛多亞·摩裏蒂,現在在義大利軍隊中。我跟大家喝了一杯酒。歌唱家中有一個叫做拉夫·西蒙斯,歌唱時改用義大利姓名:恩利科·戴爾克利多。我不曉得他唱得怎麽樣,不過他老在說有件偉大的事就要發生了。他人長得胖,鼻子和嘴巴顯出一副飽經風霜的可憐相,好像患著枯草熱2。他剛從皮阿辰紮城演唱回來。他唱的是歌劇《托斯加》3, 他自己說成績很好。“自然你還沒聽我唱過,”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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