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是什麽意思?”


    “別裝傻啦。你叫我來就是這件事嗎?”


    “來杯苦艾酒好嗎?”


    “好的。喝完我就得走了。”她從鏡櫥裏取出一隻杯子。


    “你拿杯子喝,”我說。“我就拿瓶子喝。”


    “這杯敬你,”蓋琪小姐說。


    “範坎本女士還說什麽我上午睡到很晚才醒?”


    “她不過是嘮叨一番。她說你是我們的特權病人。”


    “見她的鬼。”


    “她人倒不見得惡劣,”蓋琪小姐說。“她不過是又老又怪。她一向不喜歡你。”


    “是的。”


    “嗯,我倒是喜歡你的。而且我是你的朋友。不要忘記這一點。”


    “你待我太好了。”


    “那也不見得。我知道你心中認為好的是哪一個。不過我還是你的朋友。你的腿覺得怎麽樣?”


    “好。”


    “我去拿一點冷礦泉水來灑一灑。腿在石膏底下一定好癢吧。外邊天氣很熱。”


    “你真好。”


    “很癢嗎?”


    “不,還好。”


    “我來把那些沙袋擺擺好。”她彎下身來。“我是你的朋友。”


    “我早就知道。”


    “不見得吧。但是有一天你總會知道的。”


    凱薩琳·巴克萊停做了三個夜晚的夜班,到第四夜她又回來了。當時的心情,就好比是各自作了長期旅行後的重逢。


    那年夏天我們過得幸福快樂。等我可以走動了,我們便在公園裏坐馬車玩。我還記得那馬車、慢慢走著的馬和前麵高高的車座上那個車夫的背影,他頭上戴著一頂光閃閃的高帽子,還有坐在我身邊的凱薩琳·巴克萊。要是我們手碰上手,哪怕隻是我的手的邊沿碰上她的,我們就會興奮起來。後來我可以拄著拐杖走路了,我們便上宓妃或義大利大飯店,坐在屋外拱廊上吃飯。侍者們進進出出,街上有行人來來往往;鋪台布的桌子上點著蠟燭,上麵還罩著罩子。後來我們覺得還是經常上義大利大飯店比較好,那兒的侍者頭目喬治就經常給我們留一張桌子。喬治是個好侍者,我們總是由他去點菜,自去觀看來往的人們,望望黃昏裏的大拱廊,或者默然相對。我們喝冰在桶裏的不加甜味的卡普裏白葡萄酒;雖則我們還試過許多旁的酒,例如飛來莎、巴勃拉1和甜白葡萄酒。因為戰事關係,飯店裏不雇用專門管酒的侍者,我一點飛來莎這一類酒,喬治就會怪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們想想看,有個國家,隻要那東西有點草莓味,便把它釀起酒來,”他說。


    “為什麽不呢?”凱薩琳問。“這酒的名字聽起來倒怪好聽的。”


    “你要試的話,小姐,就試試吧,”喬治說。“我給中尉另外拿一小瓶法國瑪穀葡萄酒來。”


    “我也試試飛來莎吧,喬治。”


    “先生,這我可不敢推薦。這種酒連草莓味都沒有哩。”


    “那也不一定,”凱薩琳說。“倘若有草莓味當然最好。”


    “我去拿來,”喬治說,“等小姐試了以後我才拿走。”


    那酒果真不像酒。正如他所說的,連草莓味都沒有。我們到末了還是喝卡普裏。有天晚上,我身邊的錢不夠,喬治還借給我一百裏拉。“沒關係,中尉,”他說。“我知道是怎麽回事。一個人手頭不方便總是難免的。倘若先生或者小姐有需要,盡管說一聲就是了。”


    飯後我們穿過拱廊散步,經過旁的酒家飯店和那些已經上了鋼窗板的店鋪,在一個賣三明治的小攤前停下來,買了火腿生菜三明治和鯷魚三明治,後者是用很細的塗過糖的褐色麵包卷做成,隻有人的手指那麽長。這些點心是我們預備夜間肚子餓時吃的。走出拱廊,我們在大教堂前雇了部敞篷馬車回醫院。到了醫院門口,門房出來幫我拄起拐杖。我付了車錢,一同坐電梯上樓。凱薩琳到了護士住的那一層樓,先出去了,我繼續上升,拄著拐杖穿過走廊,走進自己的房間;有時候我脫下衣服上床,有時候坐在外邊陽台上,把受傷的腿擱在另外一張椅子上,邊看著燕子繞著屋頂飛翔,邊等待著凱薩琳。到她上樓來時,仿佛她是經過一次長途旅行才回來似的,我拄著拐杖陪她在走廊上走,幫她拿盆子,在一間間病房門外等,或者跟她一同走進去;那要看病人是否是我們的朋友,一直等到她職務完畢後,我們才在我房間外的陽台上坐坐。過後我上床去,她則等到病人都睡著了,沒有人會再喊她,才走進來。我喜歡解開她的頭髮,她坐在床上,動都不動,除了偶爾突然鑽下頭來吻我;我把她的發針一根根取下來,放在被單上,她的頭髮就散開來,我定睛看著她,她一動不動地坐著,等到最後兩根發針取了下來,頭髮就全都垂下來,她的頭一低,於是我們倆都在頭髮中,那時的感覺就好比是在帳幕裏或者在一道瀑布的後邊。


    1 巴勃拉是義大利西北部皮德蒙州出產的紅葡萄酒。


    她的頭髮非常美麗,我有時躺著看她,借著敞開的門外透進來的光線,看她捲起頭髮。她的頭髮在夜裏也發亮,就像水在天快亮前有時閃閃發亮一樣。她有張可愛的臉和身體,皮膚又光滑又可愛。我們時常躺在一起,我用指尖撫摩她的臉頰、前額、眼睛下邊、下巴和喉嚨說:“光滑得像琴鍵。”


    而她也用手指摸摸我的下巴說:“光滑得像砂紙,磨擦琴鍵可很不好受。”


    “很粗糙吧?”


    “不是,親愛的。我不過是說說笑話。”


    夜間真可愛,我們隻要互相接觸一下,便覺得快活幸福。除了一切歡樂的時刻外,我們還有許多種談情說愛的小玩意兒,有時我們不在同一房間,想靠心靈傳達意念。有時竟也能成功,這大概是因為我們所轉的念頭畢竟是相同的吧。


    我們彼此都這麽說,我們打她來到醫院那天起就已結婚了,算來已經結婚好幾個月了。我倒想真的舉行結婚儀式,但凱薩琳說,如果我們結婚的話,人家會把她調走,如果我們隻是開始辦理手續的話,人家就會注意她,把我們拆散的。我們要結婚,不得不遵守義大利法律,那禮節的繁雜,實是驚人。我想正式結婚,因為擔心有了孩子,不過我們裝做已經結了婚,並不十分擔憂,而且我本人很可能實在在圖個沒結婚的快樂。我記得有一天夜裏我們談起這件事,凱薩琳說:“不過,親愛的,他們會把我調走的。”“或許不會吧。”


    “會的。他們會打發我回國,這樣我們得等到戰後才能見麵。”“休假期間我可以去找你。”


    “休假時間那麽短,你怎麽可以往蘇格蘭跑個來回,況且,我不願離開你。現在結婚還有什麽好處呢?我們實際已經結了婚。沒法子叫我更進一步結婚。”


    “我要結婚本是為你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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