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關鍵在於,這裏作為目的的活,與動物並不相同。人要求有意義的活,意義是人類生存的必要條件。因此,上述命題應當這樣展開:活著為了尋求意義,而尋求意義又是為了覺得自己是在有意義地活著。即使我們所尋求的—切高於生存的目標,到頭來是虛幻的,尋求本身就使我們感到生存是有意義的,從而能夠充滿信心地活下去。凡真正的藝術家都視創作為生命,不創作就活不下去。超出這一點去問海明威為何要寫作,畢卡索為何要畫畫,他們肯定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人類迄今所創造的燦爛文化如同美麗的雲景,把人類生存的天空烘托得極其壯觀。然而,若要追究雲景背後有什麽,便隻能墮入無底的虛空裏了。 人,永遠走在從生存向存在的途中。他已經辭別獸界,卻無望進入神界。他不甘於純粹的生存,卻達不到完美的存在。他有了超出生存的精力,卻沒有超出生存的目標。他尋求,卻不知道尋求什麽。人是註定要無聊的。


    可是,如果人真能夠成為神,就不無聊了嗎?我想像不出,上帝在完成他的創世工作之後,是如何消磨他的星期天的。聖經對此閉口不談,這倒不奇怪,因為上帝是完美無缺的,既不能像肉慾猶存的人類那樣用美食酣睡款待自己,又不能像壯心不已的人類那樣不斷進行新的精神探險,他實在沒事可幹了。他的絕對的完美便是他的絕對的空虛。人類的無聊尚可藥治,上帝的無聊寧有息日? 不,我不願意成為神。雖然人生有許多缺憾,生而為人仍然是世上最幸運的事。人生最大的缺憾便是終有一死。生命太短暫了,太珍貴了,無論用它來做什麽都有點可惜。總想做最有意義的事,足以使人不虛此生、死而無恨的事,卻沒有一件事堪當此重責。但是,人活著總得做點什麽。於是.我們便做著種種微不足道的事。


    人生終究還是免不了無聊。


    1991.1


    活著的滋味沒有目的的旅行


    沒有比長途旅行更令人興奮的了,也沒有比長途旅行更容易使人感到無聊的了。


    人生,就是一趟長途旅行。


    一趟長途旅行。意味著奇遇,巧合,不尋常的機緣,意外的收穫,陌生而新鮮的人和景物。總之,意味著種種打破生活常規的偶然性和可能性。所以,誰不是懷著朦朧的期待和莫名的激動踏上旅程的?


    然而,一般規律是,隨著旅程的延續,興奮遞減,無聊遞增。


    我們從記事起就已經身在這趟名為“人生”的列車上了。一開始,我們並不關心它開往何處。孩子們不需要為人生安上一個目的,他們扒在車窗邊,小臉蛋緊貼玻璃,窗外掠過的田野、樹木、房屋、人畜無不可觀,無不使他們感到新奇。無聊與他們無緣。


    不知從何時起,車窗外的景物不再那樣令我們陶醉了。這是我們告別童年的一個確切標誌,我們長大成人了。我們開始需要一個目的,而且往往也就有了一個也許清晰但多半模糊的目的。我們相信列車將把我們帶往一個美妙的地方,那裏的景物遠比沿途優美。我們在心裏悄悄給那地方冠以美好的名稱,名之為“幸福”、“成功”、“善”、“真理”等等。


    不幸的是,一旦我們開始憧憬一個目的,無聊便接踵而至。既然生活在遠處,近處的就不是生活。既然目的最重要,過程就等而下之。我們的心飛向未來,隻把身體留在現在,視正在經歷的一切為必不可免的過程,耐著性子忍受。


    列車在繼續行進,但我們愈來愈意識到自己身寄逆旅,不禁暗暗計算日程,琢磨如何消磨途中的光陰。好交際者便找人攀談,胡侃神聊,不厭其煩地議論天氣、物價、新聞之類無聊話題。性情孤癖者則躲在一隅,悶頭吸菸,自從無煙車廂普及以來,就隻是坐著發呆、磕睡、打嗬欠。不學無術之徒掏出隨身攜帶的通俗無聊小報和雜誌,讀了一遍又一遍。飽學之士翻開事先準備的學術名著,想聚精會神研讀,終於讀不進去,便屈尊向不學無術之徒借來通俗報刊,圖個輕鬆。先生們沒完沒了地打撲克。太太們沒完沒了地打毛衣。凡此種種,雅俗同歸,都是在無聊中打發時間,以無聊的方式逃避無聊。


    當然,會有少數幸運兒因了自身的性情,或外在的機緣,對旅途本身仍然懷著濃厚的興趣。一位詩人憑窗凝思,浮想聯嗣,筆下靈感如湧。一對妙齡男女隔座顧盼,兩情款洽,眉間秋波頻送。他們都樂在其中,不覺得旅途無聊。愈是心中老懸著一個遙遠目的地的旅客,愈不耐旅途的漫長,容易百無聊賴。由此可見,無聊生於目的與過程的分離,乃是一種對過程疏遠和隔膜的心境。孩子或者像孩子一樣單純的人,目的意識淡薄,沉浸在過程中,過程和目的渾然不分,他們能夠隨遇而安,即事起興,不易感到無聊。商人或者像商人一樣精明的人,有非常明確實際的目的,以此指導行動,規劃過程,目的與過程絲絲相扣,他們能夠聚精會神,分秒必爭,也不易感到無聊。怕就怕既失去了孩子的單純,又不肯學商人的精明,目的意識強烈卻並無明確實際的目的,有所追求但所求不是太縹緲就是太模糊。“我隻是想要,但不知道究竟想要什麽。”這種心境是滋生無聊的溫床。心中瀰漫著一團空虛,無物可以填充。凡到手的一切都不是想要的,於是難免無聊了。


    舍近逐遠似乎是我們人類的天性,大約正是目的意識在其中作祟。一座圍城,城裏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進來,如果出不去進不來,就感到無聊。這是達不到目的的無聊。一旦城裏的人到了城外,城外的人到了城裏,又覺得城外和城裏不過爾爾。這是目的達到後的無聊。於是,健忘的人(我們多半是健忘的)折騰往回跑,陷入又一輪循環。等到城裏城外都厭倦,是進是出都無所謂,更大的無聊就來臨了。這是沒有了目的的無聊。


    超出生存以上的目的,大抵是想像力的產物。想像力需要為自己尋找一個落腳點,目的便是這落腳點。我們乘著想像力飛往遠方,疏遠了當下的現實。一旦想像中的目的實現,我們又會覺得它遠不如想像。最後,我們倦於追求一個目的了,但並不因此就心滿意足地降落到地麵上來。我們乘著疲憊的想像力,心灰意懶地盤旋在這塊我們業已厭倦的大地上空,茫然四顧,無處棲身。


    讓我們回到那趟名為“人生”的列車上來。假定我們各自懷著—個目的,相信列車終將把我們帶到心嚮往之的某地,為此我們忍受著旅途的無聊,這時列車的廣播突然響了,通知我們列車並非開往某地,非但不是開往某地,而且不開往任何地方,它根本就沒有一個目的地。試想一下,在此之後,不再有一個目的來支撐我們忍受旅途的無聊,其無聊更將如何?


    然而,這正是我們或早或遲會悟到的人生真相。“天地者萬物之逆旅”,萬物之靈也隻是萬物的一分子,逃不脫大自然安排的命運。人活一世,不過是到天地間走一趟罷了。人生的終點是死,死總不該是人生的目的。人生原本就是一趟沒有目的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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