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譯家潛心於翻譯某一個作家的作品,往往是出於真正的喜愛乃至偏愛,以至於終生玩味之,不但領會其神韻,而且浸染其語言風格,所以能最大限度地提供漢語的對應物。這樣的譯著成功地把世界名著轉換成了我們民族的精神財富,於是能夠融入我們的文化進程,世代流傳下去。在今天這個浮躁的時代,這樣的譯家是越來越稀少了。


    箴言與雋語的區別,在於它的異乎尋常的重量,不管你是否理解它或喜歡它,你都不能不感覺到這重量。


    有的人必須寫作,是因為他心中已經有了真理,這真理是他用一生一世的日子換來的,他的生命已經轉變成這真理。通過寫作,他留下了真理,也留下了生命。讀他的作品時,我們會感到,不管它的文字多麽有分量,仍不能和文字背後東西的分量相比,因而生出敬畏之心。


    如果是出於靈魂的需要而寫作,當不當專業作家真是無所謂的,一個有靈魂的業餘寫作者遠比那些沒有靈魂的專業作家更加屬於文學。文學接納一切有靈魂的寫作者,不問寫作是否他的職業,拒絕一切沒有靈魂的偽寫作者,也不問寫作是否他的職業。


    對於身在官場而堅持寫作的人,我一向懷有極大的好感和敬意。據我觀察,這樣的人往往是有真性情的,而且是極頑固的真性情,權力和事務都不能把它摧毀,它反能賦予所掌握的權力一種理想,所操辦的事務一種格調。一個愛讀書和寫作的官員是不容易腐敗,也不容易昏庸的。寫作是回歸心靈的時刻,當一個人寫作時,他不再是官員,身份和職務都成了身外之物,他獲得了一種自由眼光。立足於人生的全景,他知道了怎樣做人,因而也知道了怎樣做官。


    回過頭去看,我的寫作之路與我的心靈之路是相當統一的,基本上反映了我在困惑中尋求覺悟和走向超脫的歷程。我原是一個易感的人,容易為情所困,跳不出來。我又是一個天性悲觀的人,從小就想死亡的問題,容易看破紅塵。因此,我麵臨雙重的危險,既可能毀於色,也可能墮入空。我的一生實際上都是在與這兩種危險作鬥爭,在色與空之間尋找一個安全的中間地帶。我在尋找一種狀態,能夠使我享受人生而不沉湎,看透人生而不消極,我的寫作就是藉助於哲學尋找這種狀態的過程。


    我的所思所寫基本上是為了解決自己的問題,也許正因為如此,寫出的東西才會對那些麵臨著相似問題的人有所啟迪,從而間接地產生了影響社會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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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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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認為讀書可以成為時尚,並且對一切成為時尚的讀書持懷疑態度。讀書屬於個人的精神生活,必定是非常個人化的。可以成為時尚的不是讀書,而是買書和談書,譬如說,在媒體的影響下,某一時期有某一本書特別暢銷,談論它顯得特時髦,插不上嘴顯得特落伍。


    人生有種種享受,讀書是其中之一。讀書的快樂,一在求知慾的滿足,二在與活在書中的靈魂的交流,三在自身精神的豐富和生長。


    要領略讀書的快樂,必須擺脫功利的考慮,有從容的心境。


    歷史上有許多偉大的人物,在他們眾所周知的聲譽背後,往往有一個人所不知的身份,便是終身讀者,即一輩子愛讀書的人。


    嚴格地說,好讀書和讀好書是一回事,在讀什麽書上沒有品位的人是談不上好讀書的。所謂品位,就是能夠通過閱讀過一種心智生活,使你對世界和人生的思索始終處在活潑的狀態。世上真正的好書,都應該能夠發生這樣的作用,而不隻是向你提供信息或者消遣。


    智力活躍的青年並不天然地擁有心智生活,他的活躍的智力需要得到鼓勵,而正是通過讀那些使他品嚐到了智力快樂和心靈愉悅的好書,他被引導進入了作為一個整體的人類心智生活之中。


    也許沒有一個時代擁有像今天這樣多的出版物,然而,很可能今天的人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閱讀得少。在這樣的時代,一個人尤其必須懂得拒絕和排除,才能夠進入真正的閱讀。


    經典屬於每一個人,但永遠不屬於大眾。每一個人隻能作為有靈魂的個人,而不是作為無個性的大眾,才能走到經典中去。


    書籍和電視的區別——


    其一,書籍中存在著一個用文字記載的傳統,閱讀使人得以進入這個傳統;電視以現時為中心,追求信息的當下性,看電視使人隻活在當下。


    其二,文字是抽象的符號,它要求閱讀必須同時也是思考,否則就不能理解文字的意義;電視直接用圖像影響觀眾,它甚至忌諱思考,因為思考會妨礙觀看。


    結論:書籍使人成為文明人,電視使人成為野蠻人。


    讀書的心情是因時因地而異的。有一些書,最適合於在羈旅中、在無所事事中、在遠離親人的孤寂中翻開。這時候,你會覺得,雖然有形世界的親人不在你的身旁,但你因此而得以和無形世界的親人相逢了。在靈魂與靈魂之間必定也有一種親緣關係,這種親緣關係超越於種族和文化的差異,超越於生死,當你和同類靈魂相遇時,你的精神本能會立刻把它認出。


    讀那些永恆的書,做一個純粹的人。


    讀賢哲的書,走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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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態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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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令人驚詫的事實是,奠定歐洲精神傳統的兩個偉人,蘇格拉底和耶穌,都是被判處死刑的。不同的是,耶穌幾乎未經審判,在混亂中被釘上了十字架,蘇格拉底則是按照雅典民主製的法律程序,經過了正式的審判,然後被處死的。耶穌受難日成了世世代代基督徒的神聖日子,蘇格拉底受難日卻從來沒有人紀念。這倒不奇怪,這位哲學烈士是不能被神化的,除了像他那樣愛智慧之外,別無紀念的方式。


    海涅有一首詩,寫他夢見自己做了天主,天使們圍繞著他,讚美他的詩藝,請他吃糖果糕點。可是,他覺得這種天堂生活無聊透頂,便決定利用天主的權力讓自己開心一番。於是,他顯示奇蹟,讓柏林城裏下起檸檬汁的雨,街溝裏流著上等葡萄酒,然後看那些假紳士們擁到街上,對著水溝牛飲,把馬路舔得幹幹淨淨。他們心裏想的是:這樣的奇蹟不會天天發生的。


    如果我做天主,我能想出什麽樣的惡作劇呢?如今,在我們這裏,真紳士少,假紳士也少,多的是赤裸裸的自私和貪婪。如果顯示海涅想出的那種奇蹟,我不會看到相同的有趣場麵,隻會看到貪官和姦商勾結,惡警和地痞聯手,封鎖馬路,壟斷水溝,坐地分贓,甚至割據火併。


    到處供奉財神爺,供奉福祿壽三神,世上有哪一個民族如此厚顏無恥地公開崇拜金錢,坦然於自己的貪婪?


    恐怖主義的本質不是某種極端的政治、宗教或民族立場,而是不管從何種立場出發,把殘殺無辜平民作為向敵對者申述其立場的手段。採用這種手段的當然是敵對雙方中處於劣勢的一方,但我們決不能因此而給予任何同情,而必須毫不含糊地宣布一切此種行為皆是非正義的,反人類的。問題的嚴重性在於,比起和真正的敵人戰鬥來,殺害平民過於容易,因此這種卑鄙的做法很容易被仿效。恐怖主義一旦在世界上許多地區得逞,它就不會有國界,必然蔓延開來。所以,無人對它可以袖手旁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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