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書同時,我還在北京和外地一些大學做講座。最難忘的是平生第一次講座,書尚未出版,在北大辦公樓禮堂,近千個座位坐得滿滿的。我剛開口,突然停電了,講台上點燃一支蠟燭,底下一片漆黑,我感到自己像在布道,講的卻是宣告上帝死了的尼采。剛講完,又突然燈火通明,全場歡呼。除大學外,我還應邀在一些高層幹部學習班上講尼采,主辦者包括團中央和省委宣傳部,這很能反映那個年代氣氛的活躍。在團中央的班上,聽眾是全國大學團委書記二百多人,我講完後,一個當年著名的德育專家要求也安排他做講座,名曰消毒,被主辦者婉言拒絕。


    如果說《轉折點》是我在兩個月內一氣嗬成的即興之作,那麽,我的博士論文《尼采與形上學》的分娩過程就格外艱難了,從動筆到完稿拖了一年多,直到1988年中才完成,致使答辯和畢業也相應延期。在這部也是十八萬字的著作中,我自信我的學術能力經受住了考驗,對尼採在本體論和認識論方麵的思想和建樹給出了一個相當清晰的分析,證明了他不隻是一位關心人生問題的詩性哲人,更是一位對傳統形上學問題有著透徹思考並且開闢了新思路的嚴格意義上的哲學家。使我難以忘懷的是,汝信為我組織了一個堪稱最高規格的答辯委員會,聘請了學界耆宿賀麟、馮至、楊一之、熊偉諸位先生,他們不久後均相繼去世了。此外還有中年俊秀葉秀山、王樹人先生。賀麟先生擔任主席,他當時真正已經老態龍鍾了,走路和說話都很艱難,需人攙扶和傳達。馮至先生不愧是德國文化領域的大學者,十分熟雪梨采著作,指出了兩處事實性錯誤,我查書後均得到確證。我與汝信的師生之誼可謂淡如水,非十分必要我是不去打擾他的,但我始終感謝他在指導我時所表現的開明作風和默默提攜的善意。我的博士論文於1990年9月在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收在葉秀山和我主編的“博士論叢”叢書中,僅印了二千冊,出版後無聲無息,與《轉折點》適成鮮明對照。不過,虧得有了這本書,哲學界的朋友再不敢說我隻能寫通俗小冊子了,一些海外學者對此書也十分推崇,台灣一所大學哲學係還把它列為研究生的必讀書。總的來說,這本書的價值尚未得到應有的認識。我讀到兩本論尼採在中國的專著,一本是國內的,一本是在德國出版的博士論文,都辟專章談我的尼采研究,但主要都是談《轉折點》,對此書則一筆帶過。我自己認為,就學術水準和思想深度而言,《轉折點》完全不能與此書相比,寫《轉折點》時我不過是尼采作品的一個愛好者,而在這本書中,我真正進到了尼采的問題思路之中,其深入的程度還很少有人達到過呢。


    在終於卸下博士論文的重負之後,我便宣布與尼采告別了。常有學界的朋友表示惋惜,他們認為尼采如此重要,我又做得不錯,太應該做下去了。我自己的心情是十分矛盾的,雖然做尼采翻譯和研究也使我感到極大的愉快,但我不甘心把全部精力耗盡在某一個思想家身上,哪怕他是尼采。盡管如此,我仍一直在做一點翻譯的事,累積起來已有百萬字,準備在校訂後出版。


    六 越勝和他的沙龍


    八十年代後期,北京青年知識界有一個別具一格的小型沙龍,沙龍主人名趙越勝。


    初識越勝,是在1982年9月,現代外國哲學學會在廬山開會。上山前,幾個年輕人到九江煙水亭遊玩,窗前是滔滔長江,有人提議買酒喝,他立即贊成,說:“我不會喝酒,可是我喜歡看你們喝,你們醉了,我也輕飄飄了。”這句話使我一下子喜歡上了他。那時他好像在戒酒,真的滴酒不沾。此後不久,我調到現代外國哲學研究室,和他成了同事。我們來往密


    切是在一年後,我失戀了,十分孤單,常去他家,他也常陪我下酒館。記得那年除夕,他看我失魂落魄的樣子,便陪著我到處找仍然營業的小飯店,好容易找到一家,兩人在冷清的店裏吃了一頓年夜飯。他開了戒,其實酒量驚人。有一回,我在龍潭湖公園裏看書,忽然聽見有人大聲說:“我看這個人像周國平像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原來是郭建英,越勝帶他去我的宿舍,又按照室友的提示找到龍潭湖來了。在我的地下室裏,我們喝啤酒,越勝一人喝了近十瓶,嫌不夠,又去打了兩暖壺生啤,結果醉了,但也就吐了幾口而已。


    我們經常一起逛書店,或者在他家聽音樂,聊書,也聊我剛寫的詩。他常說:“書,音樂,酒,朋友,最後才是女人。”我以為他是開導我,其實不盡然。看到雨兒回到我身邊,他由衷地替我高興,也非常欣賞雨兒,但仍勸我:“和雨兒浪漫一陣,以後回到古希臘。在古希臘,女人沒有什麽地位,男人的天下,你看多寧靜。”在一次朋友聚會時,他說自己:“我不能再愛,再愛,就從希臘人變成羅馬人了。”可是,說了這句話沒幾分鍾,他突然激動地喊道:“你們知道不知道,燕走了二十多天了,沒有給我一個字!”燕是他的妻子,去法國了,他們後來也分了手。按照他的分析,我這個人易感,包括對女人,是優點也是弱點。一次在鎮江開會,某校一個女研究生喜歡我,與我比較親近,被同來的係領導提前遣回學校了。我很難過,會餐時醉了,一遍遍哭喊:“我討厭你們,你們為什麽這樣對待一個弱女子!”越勝跑來勸我:“人家小年輕抽抽風還可說,你抽什麽風?”我破口大罵:“你不是人,你是一團概念!”後來他向建英轉述,建英大表贊同,氣憤地說:“我們倆一路走,這麽多漂亮姑娘,他竟什麽也沒有看見!”


    越勝稱得上空靈。詩的國度,水天一色,如果說我在水下,他便是在天上。他在趣味上是天生的精神貴族,生活在莫紮特和歌德的世界中。有一次,我們聊起貴族主義對於文化的必要,甘陽舉出希特勒的例子,他當即駁斥:“希特勒是什麽貴族?一個奧地利下士!他怎麽會保存高級文化?國家社會主義是搞平均主義,擁護納粹的都是工人!”他又是一個極愛朋友的人,一說起朋友來便眉飛色舞,沒有了分寸,仿佛個個是天才和完人。因此,八十年代中期,在得到了一套新兩居之後,他便經常在家裏招待朋友,把他的家變成了沙龍。每次舉辦帕提,他對來賓的選擇十分嚴格,決不許一個俗人混入。他的標準是有沒有文化,倘若他說某人“沒文化”,那人便從此不在他的視野裏了。他說的文化與學歷無關,不外是性情趣味之類,憑直覺就能感應到的。某君自命江南第一才子,但在他眼裏是一沒文化之輩,始終被拒之門外。這成了此君的一個心病,一次酒醉時號啕大哭,傾訴委屈,而他毫不為所動。


    他實在是一塊做沙龍主人的好料,豪爽而又細心,對每一個客人都照顧周到,但絲毫不露痕跡。一進他的家門,客廳裏有一流的音樂,餐廳裏有充足的酒和食品,你立刻會感到輕鬆踏實。倘若是學界朋友為主,我們也不怎麽談學問,多為閑聊,聊往事,聊見聞,聊書,聊到興會處,一個個神采飛揚,妙語連珠。我應該算最口訥的一個,但我喜歡做聽眾,覺得是一種享受。他們全是言談高手,越勝的激情慷慨,正琳的雄辯犀利,友漁的理性機智,嘉映的瀟灑含蓄,各具特色,無不可觀。有時候唇槍舌劍,鬥智玩兒,惹到我頭上,我也會反擊一兩句,往往還招來一陣喝彩。若幹智力相當的人在一起,彼此能互相欣賞,那種氛圍著實令人愉快。夜深之時,通常該講黃段子了,越勝的話題卻不可避免地回到古希臘,直抵高雅的頂峰。有時候,我睡著了,朦朧中還聽見他在談論著荷馬和海倫。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歲月與性情(短篇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周國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周國平並收藏歲月與性情(短篇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