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兩天裏,我又去張宅看世英。有一回,我們倆坐在草坪上,張、孫二人在屋裏燒毀文稿,他們進進出出,顯得十分忙碌。張鶴慈從屋裏出來,舉著那一疊未完成的長篇小說問郭世英:“你這個燒不燒?”郭答:“不燒,我還要寫下去呢。”張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滿的表情。我還聽見孫經武說,他也想留下那些讀毛選的筆記。我走時,張對我說,以後不要上這兒來,弄髒了洗不幹淨。


    那幾天裏,學校、家庭、朋友都在努力,目的是讓郭世英的情緒穩定下來,他終於回自己家住了。5月中旬的一天,他來到學校,重返學生生活。看上去他的精神很平靜,隻是完全不願意談曾經發生了什麽事。我問他今後的打算,他說,反正哲學係是不能讀了,因為他讀哲學必然會背叛家庭。我看出來,他極厭惡曹秋池。有一次,他問我:“你要不要我搞曹秋池一下?”我說:“算了吧,就讓他混,反正也混不久。”他說:“你倒還挺善良。”還有一次,我看見他和張鶴慈一起把曹叫出去,曹一臉晦氣。我隱約感到,是曹告發了x,後來陳老師向我證實了這一點。陳老師還說,5月初,郭世英給家裏留下絕命書,說他走了,他們再也不可能找到他了。於立群來找陳,哭了。張鶴慈到北大替郭拿衣服,被扣住,才知道郭在張家,陳陪於到張家見了郭。三十六年後,我見到張鶴慈,從他那裏知道了稍微詳細一些的情況。據他說,1963年三、四月間,曹寫信給郭沫若的秘書,可能還給公安部寫了信,告發了x小團體之事。其後風聲甚緊,郭世英和他便籌劃從雲南方向偷越國境,但事實上並未實施。


    世英回校後不幾天,5月18日,我們倆正在寢室裏下象棋,有幾個同學在旁觀戰,突然來了兩個人,把他叫了出去。那兩個人是學校保衛組的。他這一走出寢室,就沒有再回來。


    十 拘留所半日


    6月初的一個上午,我在閱覽室裏寫完日記,從那裏出來,被我們年級的黨支部副書記趙鴻誌截住了。他告訴我,保衛組找我有事。我跟他走進保衛組辦公室,有兩個人在等我,一個戴近視鏡的瘦長中年人,一個矮壯的小夥子。小夥子拿出一張傳訊證,在我眼前一晃,讓我簽名。然後,他們把我帶進停在保衛組門口的一輛小汽車裏。那個年頭沒有計程車更沒有私家車,坐小汽車是高官的特權,而我平生頭一回坐小汽車,卻是以一個近乎囚徒的身份,心中十分委屈。


    汽車駛進一個院子,我注意到門口掛著海澱區公安局的牌子。下了車,我被帶進一個房間。他們在一張辦公桌後坐下,我看見桌前有一把椅子,便朝那兒走去。


    “你坐那裏!”小夥子指著牆角一隻窄條凳喝道。


    我真是被當做犯人對待了,心中的委屈又加深了一點。訊問開始,中年人問,小夥子記,內容圍繞著郭世英和x.完畢後,小夥子把記錄遞給我,讓我過目。我因為委屈,就故意挑錯別字。小夥子一開始順從地訂正,但很快就不耐煩了,生氣地說:“你別管這些,隻看內容是否屬實。”我看完後,他讓我在記錄末尾按上手印。


    接著,我被帶到另一個房間,搜去了書包和衣兜裏的所有東西。中年人發現了日記本,眼睛一亮,說要拿去看一看。辦完這些手續,我又被帶往一排安著一扇扇鐵門的房子,每一扇鐵門上都有一個小窗。那是拘留所。在其中一個小窗口,我看見方小早的悲哀的臉,我們默默互望,點一點頭。我被送進他隔壁的那一扇鐵門裏。


    屋子很小,靠牆鋪著棉毯,一共坐著六個犯人。他們馬上熱情地讓出一小塊地方給我坐,並好奇地向我發問。“大學生!”一個農民模樣的漢子驚叫起來,指著一個青年人向我介紹:“他也是大學生,你一定和他是一樣的事,他進來三天了。”那個大學生朝我點點頭。一會兒,一個警察送來一疊紙和一支鋼筆,讓我寫材料。我以膝蓋為墊,開始寫了起來。犯人們注視著我寫,嘖嘖讚嘆:“到底是大學生,寫得真快!”有一個矮個子犯人一直在哭泣,逐漸升級為號哭,使勁捶門喊著要回家,別的犯人淒聲勸他。


    送飯來了,每人兩個窩窩頭,一碗看不見菜葉的青菜湯。我毫無食慾。犯人們七嘴八舌地勸慰我:“吃吧,我們剛進來也這樣,慢慢就好了。”“不是一天兩天,不吃飯咋成?”“下午三點前不叫你出去,你就別想出去了,至少得蹲幾天。”我拿起了一個窩窩頭,至於另一個窩窩頭和那碗菜湯,我表示無論如何不要了。這時在我眼前出現了一個可驚的場麵,那些犯人一邊繼續說著勸慰的話,一邊向窩窩頭和菜湯靠近,突然一齊伸出手,搶奪起來。


    午飯後不久,我寫完了材料,共寫了十幾頁紙。今天的傳訊使我明白,被保衛人員叫走後杳無音信的世英,現在一定是在牢房裏。我最擔心的是組織上隻看到他表麵上的反動,看不到他本質上的善良,而他的脆弱的神經會受不了,可能作出極端的反應。因此,在材料的開頭部分,我用了很大篇幅描述郭世英的善良,反覆申說他是一個好人,情緒激動地請求組織上千萬不要傷害他。在正文部分,我基本上如實交代了我所知道的x的情況,主要是我看過的那些作品的內容。我沒有想要隱瞞,而隱瞞也是沒有意義的,因為那個被搜去的日記本裏記載著這些事。


    交卷以後,在犯人們羨慕的眼光中,我走出了拘留所,先到被搜身的那個房間領回物品,再到起先受訊的房間裏。氣氛明顯好轉了。中年人把日記本還給我,讓我在椅子上而不是那隻窄條凳上坐下,和氣地教訓了幾句,無非是用功讀書、不要胡思亂想之類,就讓我回學校去。


    回到寢室後,我發現世英的皮箱打開著,說明已被搜查過。我剛坐定,陳老師笑容滿麵地來找我了。他拉我去他的屋裏,興致勃勃地打聽我進局後的經歷,又問我是否看了傳訊證上的落款單位。看見我搖頭,他叫起來:“哎呀,你應該看一看。你知道是誰在處理這件事嗎?你知道了會大吃一驚的!”當時他沒有告訴我,後來我知道,這個案子是周恩來親自處理的,具體經辦單位是公安部。最後的判決是,張、孫各勞動教養二年,對郭最寬大,按照人民內部矛盾處理,以自願的名義到河南黃泛區一個農場勞動一年。期滿後,在他自己要求下,又延長了一年。不過,實際的後果嚴重得多,因為發生文革,張、孫被關了整整十五年,而郭世英付出的是生命的代價。


    十一 幼稚的複雜


    我寫過一篇短文,大意是說:我跟在一個灰色的人影背後走人生的路,這個人影就是郭世英。我從他的麵容上看世界。他轉過臉來,臉上是痛苦的表情。於是,我以為這個世界也是痛苦的。世英看了這篇短文,苦笑了一下,沒有說話。現在,這個人影消失了,但我並沒有看到世界的真相,反而覺得世界空了。


    我對世英的感情稱得上是一種癡情。我絕非一個有同性戀傾向的人,這種對一個同性朋


    友的癡情隻發生過一次,並且隻有在那個年齡才可能發生。憑藉這一經驗,我覺得我能理解古希臘那些少年學子對他們的哲學家老師的愛。從進北大開始,世英就是我的引路人,不管走的這條路算正路還是歧路。現在沒有了他,我的生活突然失去了目標。我得不到他的一點兒消息,每日每夜遏止不住地想他。許多天裏,我除了寫思念他的詩之外,做不了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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