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爆了一個冷門


    高三下學期期中,畢業班的學生分科複習,每人必須立即決定自己升學誌願的類別。誌願分三類,即理工科、醫農科和文科。由於我既喜歡文學,也喜歡數學,便陷入了空前的矛盾之中。全班同學的態度很快就明朗化了,沒有一個人報考文科。這是符合上海中學重理輕文的傳統的。可是,我終於還是決定報考文科,因為我的數學成績好,這個決定無疑是爆了一個冷門,引得人們議論紛紛。老師們都來勸說我,甚至教語文的錢昌巽老師也說學文沒有出息。黃以和把他妹妹的作文拿給我看,責問道:“你連我的妹妹都不如,讀文科能有多大


    前途?“在一片反對聲中,我悄悄賦詩曰:”師生紛紜怪投文,抱負不欲眾人聞。“其實我哪裏有什麽明確的”抱負“,隻是讀的書雜了,就不甘心隻向理工科的某一個門類發展,總覺得還有更加廣闊的天地在等著我去馳騁。當時我們幾個同學做了一個遊戲,參照馬克思的女兒向馬克思提的問題列出若幹問題,每人寫出自己的答案。在”你所理想的職業“這個問題下麵,黃以和的回答是工程師,我的回答是職業革命家。這理所當然地遭到了他的嘲笑,他指出,在我們的時代根本沒有這種職業,即使有,也是抱負太大,不切實際。後來我明白,我的回答其實是極不確切地表達了我的一種心情,就是不願受任何一種固定職業的束縛,而在我當時的視野中,似乎隻有馬克思這樣的職業革命家才有這種自由。最後我選擇了哲學這門眾學之學,起主要作用的也正是這樣一種不願受某個專業限製的自由欲求。我從毛澤東的話中找到了根據,他老人家說:”哲學是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概括和總結。“我因之相信,哲學可以讓我腳踩文科和理科兩隻船,哪樣也不放棄。


    在分科複習之後,離畢業不久,還發生了一個小插曲。上海市舉行中學生數學競賽,首先逐級預賽。我因為報考文科,沒有再上數學的複習課,但仍抱著玩一玩的態度參加了學校一級的預賽。全校十四個高中畢業班,其中包括兩個理科專門班,每班五十名學生,絕大多數都是報考理工科和醫農科的,經過半個學期的數學複習後,都參加了這個預賽。在參賽的六百多個學生中,隻有我一人是報考文科的。但是,競賽結果公布,十二名優勝者中,我們班占了四名,其中居然有我,另三位是許燁燁、施佐讓和聞人凱。最令人意外的是黃以和的落選,因為他也是公認的數學精英。我很想讓賢,把參加區縣一級預賽的資格讓給他,但這是不允許的,隻好自己硬著頭皮上場。事實證明,我是浪費了一個名額,賽題中有一大半是我一看就知道自己解不了的。我解答了幾道題,其餘的留了空白,第一個繳卷,帶著既輕鬆又負疚的心情離開賽場。其他參賽者好像都通過了這第二輪預賽,有二人包括我班的許燁燁在全市競賽中得了名次。


    在填寫具體報考誌願時,我的第一誌願是北大哲學係,然後依次是復旦新聞係,南開哲學係,北外西班牙語係,北大和復旦的中文、歷史等係。除了前麵三個誌願外,其餘基本上是亂填。現在我懂得,按照這種填法,如果我考不上第一誌願,後麵的都不會有錄取的希望。我不太記得高考的具體情形了,隻記得所考的科目有語文、政治、史地、數學,題目好像都不難,語文的作文題是《雨後》和《論不怕鬼》,我選了後一個題。


    高考後的暑假裏,我懷著不安的心情等候通知。一天,我正在家裏玩耍,樓下有人高喊我的傳呼電話。正是盛夏,我光著膀子、拖著木屐跑到弄堂門口,一把抓起話機。那一端傳來黃以和的聲音:“北大哲學係!”我聽了覺得像在做夢一樣,不敢相信這是事實。這一年的高校錄取工作,後來被批判為分數掛帥,是以考分為唯一標準的,而且招生名額大幅度下降。上中歷年升學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這一年降到了百分之七十。不過,畢竟是上中,我們班五十人,考上北大有三人,清華有五人,考上復旦的就更多了。黃以和考上了復旦物理係。上海有許多中學,這一年沒有一人能升學。我住的那條弄堂裏,應屆考生也是全部落榜。自從我家搬來這裏後,我住校的時間多,在家也是埋頭讀書,和鄰居很少來往,現在他們都向我投來了稱羨的目光。父母開始忙碌起來,為我準備行裝。我意識到,我的生活即將翻開全新的一頁。


    第二部 北大歲月


    一 走出上海


    1962年9月的一天,一趟列車從上海出發,開往北京。這是一趟為運送學生臨時增加的列車,經常在途中停下,給別的列車讓路,有時一停就一二個小時,因此慢得出奇,全程竟然走了兩天三夜。車廂裏擁擠悶熱,列車又開開停停,使得人們很不耐煩,經常有人唉聲嘆氣。然而,坐在靠窗座位上的一個少年始終很平靜,在整個旅程中,他一聲不吭,也睡得很少,多半時間側著臉盯著車窗外。


    我的確不覺得煩悶。我剛滿十七歲,第一次離家遠行,心中有惆悵,但更多的是興奮。在此之前,我從沒有出過上海,除了有一次乘短程車郊遊,也從沒有乘過火車。那次郊遊是中學畢業前不久由班級組織的,去鬆江縣境內的佘山。上海真可憐,見不到一座真正的山,號稱最高峰的佘山也隻有百多米高。我也真可憐,打生下來沒有見過山,見了這座百多米高的山就激動不已。時值初夏,滿坡青竹,我飛步登上築有一個小型天主教堂的山頂,極目四望,頓覺天闊地圓,心曠神怡。環顧四圍的地平線,當時我就下決心,一定要走出這個大圓圈,去攀登更高的山,見更大的世麵。現在我真的走出了,列車載著我駛向陌生的世界。第一次乘長途列車,車窗外掠過的任何景物都使我感到新鮮,因而我的心情簡直像是旅程越長越好似的。何況在前方等著我的是隻在圖片上見過的首都,是曾經遙不可及的最高學府,是罩在夢幻裏的大學生活。我不知道未來將是怎樣的,但我意識到了這次遠行是一個轉折點,我的童年歲月已經永遠留在了身後。


    從那一時段的照片上看,這個坐在滬京列車上的我是一個典型的少年書生模樣,他有一張未脫稚氣的臉,麵容有些消瘦,臉色有些蒼白,戴著一副650度的眼鏡。若幹年後,一個喜歡我的女孩這樣向我表白:“我覺得眼鏡戴在你臉上再合適不過,好像你生來就戴著眼鏡似的。”人群中偶爾閃現一張臉,斯文而又敏感,幼稚而又少年老成,我心中一動,仿佛看見了從前的我,在他身上藏著今天的我的全部密碼。一個男孩在懵懂中生長,童年之皮一層層蛻下,逐漸長大成人了,這就是說,他的人格基本形成了。對於這業已形成的他的內在精神結構,他自己並不了解,但它大致決定了他一生做人處世的方式。與走過的路相比,前麵的路要漫長得多,可是,一生走路的姿勢正是在最初的一段路程上定型的。


    後來的事實表明,我這第一次走出上海幾乎是永久性的,此後僅是回去暫住,它不再是我的定居地。不過,我從未後悔。在大學第一個學期,我想家想得厲害,但不是懷戀上海這座城市。許多上海人強烈地留戀上海,相信全中國不可能有比上海更好的地方,在我身上完全沒有這種上海情結。我生於斯,長於斯,但上海從來不曾給我一種可以紮根於斯的故鄉感。當時我還缺乏對比,但我肯定已經模糊地感覺到了上海的某種缺陷。比如說,周圍的乘客在用上海話熱烈地交談,我感到的不是親切而是隔膜。盡管我講了十七年上海話,卻越來越覺得這種方言別扭,遠不如講普通話自如。每當我試圖用上海話表達內心體驗或哲學思辨時,我就會因為辭不達意而結巴。上海話是一種市井語言,隻宜用來談論衣食住行,不適於表達精神內容。所以,坐在駛往北京的列車上,我甚至為今後可以不必經常講上海話而感到高興。這當然不隻是語言的問題。高級的精神活動需要一個相應的場,而上海缺乏這個場,語言僅是一個方麵的表現。經過革命的掃蕩,昔日十裏洋場培育的商業精神沒有了廣闊的用武之地,便隻好在日常生活領域施展本領,表現為細小的精明。上海人在物質生活上講究實惠,善於在這方麵使用和表現其聰明,並且以此自豪,看不起外地人,而我恰恰因此看不起上海人。後來我還發現,即使在做學問上,上海人也多的是小聰明,有一股機靈勁,善於造噱頭,出風頭,但缺乏大氣象。我說的是地域文化的一般特徵,當然,無論何地,都有超越地域局限性的大胸懷和大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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