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性世界裏一個可愛的小片斷。朱淑貞是一個所嫁非人的才女,這樣的小片斷也許是她感情生活中惟一的亮點,真讓人替她不平啊。


    晏殊 玉樓春


    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樓頭殘夢五更鍾,花底離愁三月雨。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隻有相思無盡處。


    春日淩晨,一個女子在鍾聲雨聲中醒來,想起一個離她而去的少年,沒有怨恨,隻有無盡的相思。


    柳永說:“多情自古傷離別。”晏殊說:“無情不似多情苦。”傷離別的,受相思之苦的,都是多情之人。那無情之人倒是一身輕,但他們其實更不幸,因為他們的心是空的。


    秦觀 鵲橋仙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牛郎織女的傳說被代代文人不斷演繹,秦少遊的這首《鵲橋仙》最有新意。上片說,雖然相會艱難,但質量絕高。下片說,雖然相會短暫,但感情久長。作者評說天上的故事,其實表達了人間的情操:兩性關係要講究質量,真摯而久長的愛情遠勝於輕浮而短暫的風流韻事。“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句名言已成為追求真愛的人們的座右銘。


    蘇軾 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飄忽得像一個夢,又清晰得像一幕啞劇。詞中的那個幽人是誰?是一位相識的女子,是作者自己,還是一個虛構的意象?不知道,隻知道我們的心為之戰慄,充滿了憂傷的同情。


    第9章 記夢


    夢與人生有不解之緣。夢是苦難者的安慰,奮鬥者的希望。昨是今非,昨日的歡樂已成夢。心高氣傲,明日的燦爛尚是夢。但是,不必嘆息人生如夢,因為夢也是人生的一種真實。


    夢與藝術也有不解之緣。古往今來,詩人們常常借夢言情,以夢寫境,使最悲慘的情境也呈現出了藝術的美。


    李煜 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李煜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歷史經常發生誤會。像李後主這樣一個人,原是一位天生的詩人,心靈極單純,情感極真摯,藝術天賦極高,對政治毫無興趣,可是陰錯陽差,偏偏在亡國前當上了皇帝,他的人生就註定是一齣悲劇了。然而,他到底是一位天生的詩人,無論在後唐的帝位上,還是做了大宋的臣虜,寫的詞都充滿性靈,從不作帝王家語,而是作為一個最真實的人,訴說自己最真實的心情。他的人,他的作品,最鮮明的特點就是一個真字。尤其入宋後的作品,真箇是滿紙血淚,字字催人淚下。


    然而,我們看到,盡管情境淒楚,他的詞卻絲毫不讓人感到侷促壓抑,反而是清新明朗,王國維形容為“神秀”,非常準確。他用素淡的白描寫出了深沉的感情,語言本色,風格含蓄,情味雋永,如同一位天成麗質的素衣女郎。


    真正的大詩人,他的心靈與宇宙的生命息息相通,所表達的決不限於一己的悲歡,而是能夠由個人的身世體悟人生的普遍真相。“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麵對自然景物的周而復始和時光的永恆流逝,我們人人都會懷念自己人生中那些一去不返的珍貴往事。“別時容易見時難。”何止淪陷的江山如此,我們都可能經歷相似的悲痛和無奈,與自己珍愛的人或事一朝訣別。李煜的心既敏感又博大,這使得他的作品雖然情感纏綿,卻有開闊的境界。


    四十二歲生日那一天,在軟禁的小樓裏,李煜讓歌女唱這首以“春花秋月何時了”開頭的《虞美人》,宋太宗知道了,斷定他對大宋懷有二心,命令他服毒藥自殺。在漫長的專製社會中,這是許多詩人的命運,他們的作品僅被從狹隘政治的角度理解,因此而遭到迫害乃至殺害。


    楊萬裏 昭君怨·詠荷上雨


    午夢扁舟花底,香滿西湖煙水。急雨打篷聲,夢初驚。


    卻是池荷跳雨,散了真珠還聚。聚作水銀窩,瀉清波。


    夢見在西湖劃船,清香撲鼻,被急雨打船篷的聲音驚醒,卻發現是在自家的荷池旁,清香是荷葉的清香,聲音是雨點打在荷葉上的聲音。從夢境入手寫實景,別出心裁,一首生動活潑的寫景小令。


    晏幾道 蝶戀花


    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睡裏銷魂無說處,覺來惆悵消魂誤。


    欲盡此情書尺素,浮雁沉魚,終了無憑據。卻倚緩弦歌別緒,斷腸移破秦箏柱。


    思念著一個人,夢中遇不到她,寫信無處寄送,隻好沒完沒了地彈琴。當心中強烈的情感無法排遣時,藝術就誕生了。


    蘇軾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


    這是一首傳誦千古的悼亡詞,句句無比沉痛,句句無比真實,句句有千鈞之力。蘇軾悼念的是去世十年的愛妻,卻準確地寫出了每一個曾經痛失愛侶、親人、摯友的人的共同心境。


    生者與逝者,無論從前多麽相愛相知,現在已經生死隔絕,彼此都茫然不知對方的情形了。“兩茫茫”是一個基本境況,籠罩著彼此的一切關係。生者的生活仍在繼續,未必天天想念逝者,但這決不意味著忘卻。不忘卻又能怎樣,世界之大,找不到一個可以向逝者訴說的地方。即使有相逢的可能,雙方都不是從前的樣子了,不會再相識。這正是“兩茫茫”造成的絕望境地。夢見了從前在一起時的熟悉情景,“兩茫茫”的意識又立刻發生作用,把從前的溫馨浸透在現在的哀傷之中。料想那逝者也是如此,年復一年地被隔絕在永恆的沉默之中。


    第10章 醉酒


    尼采把夢和醉看作兩種基本的藝術狀態。除夢之外,酒與藝術也有不解之緣。中國文人中多愛酒之人,曹操“對酒當歌”,李白“鬥酒詩百篇”,歐陽修自號“醉翁”。不過,正如歐陽修所說:“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醉打破日常生活的藩籬,使人與山水相融合,與宇宙相融合。醉打破功利社會的束縛,使人回歸本性,回歸自然。那麽,酒隻是工具,隻要能達於醉的狀態,沒有酒也可。天下酒徒未必都是藝術家,大藝術家往往無酒而常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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